第35章 好酒识人

一缕阳光从那扇狭小的窗口了射了进来,正好照到了罗熙冕的脸上。

罗熙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随即又被阳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缝。他连忙转了个身,坐了起来,让那束仅有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背上。

在大理寺所有牢房中,只有天字甲号的几间是在南墙上开了个铁窗,每日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会有阳光透进来,这也算是对甲字号犯人的优待。

自从喝上西秦葡萄酒之后,罗熙冕便喜欢借着几分醉意在午后打个盹,直到阳光把自己唤醒——反正在牢里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去梦里寻些快活。

他忽然发现,原来所谓醉生梦死的日子,在这牢房里也能成真。

这不,刚一醒来,西秦葡萄酒的那股幽香就飘了过来。

罗熙冕随手就拎起放在榻边的酒壶,可刚一拿到手里,心里就微微一愣——他记得临睡前壶里还有小半壶酒,可如今拿在手里一晃,明显只剩下了壶底一点。

莫非是狱卒们偷喝了?罗熙冕心里琢磨着,随即望向了牢房外。

可是自己是靠墙躺着,酒壶就在榻边,狱卒要是不打开牢门,根本就够不到酒壶。

到底是何人偷喝了自己的酒?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望向了隔壁牢房。

那位披头散发慕容恪一如既往地躺在草榻上,不时还发出鼾声。

不过,从慕容恪所躺的位置来看,他要是翻个身,然后将手从两间牢房之间栅栏中伸过来,倒是正好能够得着那酒壶。

罗熙冕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酒,照旧每日中午送来,酒后的小憩也依然香甜。

只是,罗熙冕在打盹之前把放酒壶的位置又挪了挪,就放在栅栏的边上,隔壁的人几乎触手可及。

等到罗熙冕醒来时,壶里的酒果然又少了,却还留下一些。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三日夜里,罗熙冕睡得正熟,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瘙痒。

他用手扇打了几下,然后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可不一会儿,另一侧耳边又痒了起来。

罗熙冕不胜其烦,翻身便坐了起来。可等他一扭头,却被吓了个半死。

只见黑夜之中,一团“杂草”中露出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得看着自己。要不是在牢房昏暗的灯火下,那团“杂草”还乏出些许银丝的白光,罗熙冕还真以为自己见鬼了。

罗熙冕刚想出声,只见那团“杂草”前又出现了一支手,手放在了嘴边,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那也是一张被几乎“杂草”掩埋的嘴,伴随着“嘘”字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臭气。

罗熙冕不由得往后挪了挪身子,总算也看清了对面的模样。

那是一张须发难分的脸,在加上满脸的皱纹,真的就像一撮撮野草长在了田里。根本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岁数。

“小子,你就这点胆子,还怕老夫吃了你不成?”慕容恪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有意压得很低,听起来更加低沉。

“深更半夜的,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任谁不也得吓一跳啊。”罗熙冕定了定神回道,声音也压得很轻。

“鬼?这天字甲号里只有你我二人,哪来的鬼?”慕容恪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要真有鬼,此处怕是也只有冤死的鬼。”

“呵呵。”罗熙冕笑了两声,抬头看了慕容恪一眼,但很快就将目光又躲开了。

“小子,你笑什么?”慕容恪问道。

“没什么,小爷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没想到……”罗熙冕没有把话说完。

“哼。”慕容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算你小子有福气,上次听到老夫说话之人,怕是已经不在这大理寺中了。”

“如此说来,小爷还得感激你喽。”罗熙冕此时已经睡意全无,“还是应该感激那酒……”

说着,罗熙冕有意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

“你当真以为老夫是喝了你的酒,才与你说话的?”

“难道不是吗?”

“哼,当然不是。”慕容恪不屑道,“老夫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着出言指点一下你小子。”

“指点?指点我什么?小爷何事需要你指点?”罗熙冕也不示弱。

“哎,你好歹也是个什么世子,却这般没有见识。”慕容恪索性往栅栏上一靠,“老夫只是想告诉你,这酒若是如你这般喝法,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说着,慕容恪还摇摇了头,叹了口气。

“那该如何喝法?”罗熙冕猛然想起来,这葡萄酒是来自西秦,而这老头也是。

“此酒产自我大秦,非中原之物,自然是有讲究的。”慕容恪道。

虽然罗熙冕依旧看不清慕容恪脸上的表情,但明显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得意。

“酒便是酒,虽说此酒产自异域,价钱嘛也的确高了些,可终究还是入口之物,又能有何讲究。”罗熙冕一脸不屑道。

“喔,你小子也知道此酒价高,非寻常之物了?”慕容恪悠悠回道,“只是可惜,此酒价高在何处,尔等中原人却未必尽知其妙。所以,就算如你这般所谓世子,饮酒也只能如牛饮浆,糟蹋了好东西。”

“老头,你别不识好歹,小爷好心送你酒喝,你却这般无理。”罗熙冕尽管不敢提高嗓门,怕惊到了牢房外的狱卒,但语气里已经难掩不满。

“小子,如何还动气了呢。”慕容恪却依然笃悠悠道。

接着,慕容恪突然往栅栏前凑了凑,隔着木栏朝罗熙冕问道:“小子,我且问你,这一壶酒要多少银两?”

罗熙冕不由自主得又往后一仰,“二两纹银一壶。”

“嗯嗯。果然是好酒好价。”慕容恪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可惜,若是如你这般喝法,这一壶怕是只喝出了八钱银子。”

“老头,你究竟是何意?莫要在此故弄玄虚。”罗熙冕眉头一皱。

“罢了,看在这酒够醇正的份上,老夫就勉为其难教教你吧。”说着,慕容恪坐直了身子。

“此酒产自我大秦,乃是取龟兹的上品葡萄,再以独门工艺酿制而成。不过,若是饮用不得其法,此酒之妙却难尽得。”慕容恪说得不禁摇头晃脑,自得其乐起来,“所以,天下凡多金者自以为知其妙,可尽得其秒者怕是十不存一。”

“你就别啰嗦了,能不能痛快点,究竟要如何饮法?”罗熙冕明显不耐烦了。

“醒酒。”慕容恪嘴里只蹦出了两个字。

“何为醒酒?”

“所谓醒酒,就是在饮酒之前,须将酒器打开,令酒液与天地之气慢慢相融,如此才可将酒中菁华催发而出。”慕容恪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双目,“待酒醒过之后,不仅酒香更加醇厚持久,入口也更加顺滑,酒意便可直通百腑,如登极乐。”

“就如此简单?”罗熙冕一脸不信。

“简单?”慕容恪一瞪眼,“这醒酒看似简单,但其中也有颇多门道,若是不得其法,亦是枉然。”

“那又该如何才能得其法呢?”

“不同的酒自然有不同的醒法。”慕容恪又恢复了一副传道的做派,“若是半熟之酒,需要一个时辰以上,若是全熟之酒,则以两刻为限,若是陈年之酒,则无须再醒,直接喝了便是。”

接着,慕容恪指了指地上的酒壶又道:“若以此酒而言,自然以两刻为限,也只有我大秦的全熟酒才配得上二两纹银之价。”

“老头,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你可别哄骗于我。”罗熙冕还是有些不信。

“哼,老夫乃堂堂大秦王族,岂能哄骗你这小娃娃。”慕容恪没有好气道,“你若不信,明日拿酒一试便知。”

“也是喔。”罗熙冕乐了,“试便试,小爷倒要看看有没有你说得那般玄乎。”

看着罗熙冕那副得意样子,慕容恪把头扭向一边道:“哎,只是已经让你小子糟蹋了好几壶了,可惜、可惜。”

忽然,慕容恪像想起了什么,又朝着罗熙冕问道:“小子,今下是哪一年了?”

“大夏历114年。”罗熙冕回道。

“喔……”慕容恪一边点着头,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看来老夫倒也记得差不太多。”

“那当今夏国的皇上是何人?还是那翟元昊吗?”慕容恪又问道。

“老头,本朝先帝之名讳岂是能说的。”罗熙冕低声回道。

“切。”慕容恪用鼻子应道,“他是你夏国的皇帝,与老夫何干?”

见罗熙冕没有回应,他又道:“既然是先帝,那就是没了吧?哈哈。姓翟的,纵使你能胜我一时,可终究还是没有活过老夫。可见老天爷也还算公平,哈哈哈。”

看着慕容恪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罗熙冕只得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慕容恪此时正在兴头上,又岂能放过他。

“喂,小子,你还没有说当今皇上是谁呢?”慕容恪又往栅栏前凑了凑,“他与那翟元昊是何关系?”

罗熙冕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回道:“当今圣人是太宗帝之嫡孙、高宗帝之嫡子,年方十九,这下你满意了?”

“喔。”慕容恪不由脸上又是一喜,“如此说来,老夫已经熬死了夏国两位皇上了,哈哈哈,值了,值了。”

说着,慕容恪转了个身,将后背靠在了栅栏上,望向了铁窗之外。

沉默良久之后,慕容恪忽然又开口了:“小子,明日等酒送来,老夫保你大开眼界。”

……

次日,当陈班头照例将玉仙阁的葡萄酒送来时,罗熙冕并未着急喝,而是把两壶酒原封不动地留到了夜里。

等到夜深人静,狱卒们皆已经睡着之后,罗熙冕才将两壶酒拿了出来,递到了栅栏边。

在昏暗的牢房里,二人皆依栏而坐,待时辰一到,醒酒完毕,这才举壶对饮起来。

这一试之下,罗熙冕果然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在酒香萦绕中,琼浆入口,初时还有一丝涩味,但很快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盈满了口腹,像是鲜花绽开,又似青草蔓延……

就这样,二人隔着栅栏对饮,渐渐沉醉于酒意之中。

不一会儿,罗熙冕眼神也迷离起来,抬眼望去,那牢中昏暗的油灯也仿佛焕发出了斑斓的光彩。

自从之后,每日夜深人静之时,也成了二人最惬意的时光。

渐渐的,罗熙冕也才知道,慕容恪已经年过花甲,三十一年来一直就在这天字甲一号牢中。

当年雁门关外一战,他曾经手刃了夏军的三位折冲府都尉,斩杀的夏军士卒更是不计其数,悍勇之名令人谈之色变。

而慕容恪也知道了,罗熙冕还真是赫赫威名的靖凉王世子,只因擅离凉州而被投入天牢。

至于原因嘛,据说是和一名青楼女子有关。

不过,在慕容恪看来,这位世子虽然身上纨绔子弟之气颇重,但倒也有些特别。

他在这天字甲号牢里待了三十一年,前前后后见过的几位“狱友”,不是贵为公侯,便是公侯之子,皆是身份显贵之人。

可这些人一旦进了这天牢,不足数日便愁容满面,如丧脊之犬。甚至还有人整日不是求饶,便是哀嚎,只求能捡回一条性命,哪还有什么贵胄之气。

可这靖凉王世子倒是有些不一般。

来了牢中也有多日了,虽然也时常吵闹,搅扰了他的白日梦,可却始终是盛气凌人,不仅敢对圣人出言不逊,还公然在墙上题写反诗。

慕容恪虽是西秦人,但也精通汉学,所以在他看来,罗熙冕写在墙上的那首“反诗”虽然文采平平,可单这份气度,就远非一般公侯之子可比。

不过,慕容恪也曾在酒后劝过罗熙冕:一旦进了天牢,便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与其做无谓的“挣扎”,倒不如以静制动,做个安静的“酒鬼”。

听了此话之后,罗熙冕顿时哈哈哈大笑。隔日便向陈班头又多讨了两壶玉仙阁的葡萄酒。

所谓:酒里乾坤大,铁窗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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