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边城

楔子

大风卷席,吹起了漫野黄沙,也吹散了天边的流云。

站在凉州城头向北望去,翟世璋目光深邃,久久不言。

“拿笔来!”他突然低喝了一声。

十六年逐鹿中原,翟世璋终于在天命之年创下基业,成为了大夏国的开国皇帝。

三年北境筑城,他以一座凉州城将凉山和天洛山相连,也就此截断了北戎和西秦两大夷族的联系,阻边患于莽原之外。

如今黄袍加身,边关得靖,两鬓也飞起了霜花,翟世璋的心中依然是荡生层云,抚今追昔。

凝思片刻之后,他挥毫而就:

满江红·凉州

万里关山,云起处、黄沙吹透。的卢快、金戈飞将,雕鞍银胄。青萍风来卷大纛,天子剑起星云骤。到如今,旌旗漫山野,神州旧。

凉州外,岂容寇。身已倦,心难够。望青山,沧海那堪长寿。空念汗青几多事,但闻鼓角催白首。忆少年、长风入襟怀,任斗酒。

一词写罢,翟世璋将笔一抛,然后朝身边的玄甲之人问道:

“罗卿家,你觉得有了此城可报北境多久安宁?”

“少则三十年,多则五十年,边关再无虞也。”

“那五十年之后呢?”

“五十年之后,但有凉州城在,亦可依险而据。”

“那一城可守多久?百年?千年?”

“守城者,不在墙高垣坚,而在人,守住人心,方有不灭之城。”

“可人心该如何守?”

“君君臣臣。”

“就这么简单?”

“其实很难。”

“那可敢和我一试?”

……

第1章:边城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腊月未至,已经是滴水成冰。

在大夏国的北境边城宁川,城南的大凉河已经封冻,城西的凉山上也已是白雪皑皑,银装满目。

从北城门进来的人不算多。

所以,宁岳风的酒喝得很快,不多时就已经喝了两壶。

按照每进来一个人抬一次头算,他从正午到现在,一共也就抬了不到十次。

不用抬头的时候,他就闷头喝酒。

酒是绿蚁酒,很劣,也很烈。宁岳风已经有些日子没喝过这种酒了。可要想抬头就能看到城门,就只有这一家酒肆。

可见,这世上之事两全其美终究难得,熊掌和鱼只能择其一才是常态。

好在,酒烈也正好驱散这冬日里的寒意。

这座边城看起来很萧条。

一直传说北戎要犯境,所以能跑的都跑了,城里只剩下跑不了的,还有就是两个营的边军。

因为边情告急,城门的盘查也严了很多,几乎是逢人必检,生怕有北戎的细作混进城。

宁岳风觉得这简直就是扯淡——以北戎的铁骑,攻击这座小城还用得着细作吗?再说了,这宁川本就是一座榷场,北戎细作要想扮作胡商混进来,自是也容易。

所谓严加盘查,无非就是给搜刮百姓找个借口。反正再不刮,可能马上就没有机会了。

这座孤悬在大凉河北岸的小城,当初并不是一座城,只是一个榷场,用来和北戎进行贸易的榷场。

由于方圆两三百里只设有这一处榷场,久而久之,榷场贸易量越来越大,大夏国官府便开始在此地设立官衙,并驻军进行管理。

数十年间,这里逐渐形成了一座边塞,驻军守将也从一名旅帅变成了一名折冲府都尉,最鼎盛时,宁川驻军足有两千人马。

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北戎来此进行交易的商贩逐渐减少,马匹、牛羊的数量也大减,使得这座以边贸立身的小城也逐渐萧条。就在半年前,朝廷不仅将驻军减少到了两个营,还撤了官衙,由一名折冲府别将统领军政。

数年前,宁岳风曾来过此地,虽然只逗留两日,但城中的一家羊肉馆却令他印象深刻,流连忘返。

如今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间羊肉馆已经人去屋空。不仅如此,城中就连象样的酒肆和客栈也少了。为了寻间有二楼的客栈,他足足跑了半个城。

没羊肉吃,事小,客栈没有二楼却不能将就。这也是师父教给他的江湖之道。

眼看第三壶酒又要喝光了,宁岳风终于又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眼光停留了很久,迟迟没有再低头。

城门口进来了一人一马。

马是好马,头细颈高,四肢雄健,臀圆如梨,一看就是北戎的大凉马。只是这匹马似乎所遇非主,鬃毛又长又乱,身上的膘也掉得差不多了。

所谓马瘦毛长,这毛一长,又显得更瘦了。

人是女人,即使骑在马上,也可以看出体态婀娜。只是,这女子头戴斗笠,还罩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不过,宁岳风纵横风月场多年,这女子尽管身披一件披风,几乎将整个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但从她在马上起伏的姿态却不难看出,其腰身如柳,自有一段风流。

俗话说,女人的腰,杀人的刀。在宁岳风眼里,这段腰身,就像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刃,不知要斩杀多少愚夫。

宁岳风自然不是愚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一窥这匣中“利刃”的欲望。况且,腰身如此婀娜的女子,姿色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宁岳风很想城门口的士卒难为一下这女子,至少让她摘下面纱,正好让自己也一睹芳容。

毕竟,这边城本来就没有太多有姿色的女子,加之有点家世的女子几乎都跑了,他在此地晃了两日了,也没见到过什么美女。

既无美人,亦少美酒,宁岳风心里是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座小城里。

可惜,宁岳风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那女子扔出了一块银子,便打发了城门口的士卒。

“哎,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宁岳风心里道,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先伸了个懒腰。

他不知道这女子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他希望是。如此,既可以阅阅美色,还能交差了,可谓两全其美。

“姑娘可要买箫?”宁岳风大咧咧地走到道中,挡在了那女子马前。

“你才卖笑!”女子隔着面纱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语气虽然很凶,但声音宛如莺啼,让宁岳风很是受用。

“姑娘何故出口伤人呢?”宁岳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下说的是‘红巾何处再吹箫’的箫,不是卖笑的笑。”

“不买!”那女子冷冷道,“快些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宁岳风顿时有些失望。看来,这女子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这意味着自己不仅不能一睹芳容,而且还得在这里等下去。

天寒地冻,又是一日无功。

可是,宁岳风还是有点不甘心,这姑娘声音如此好听,更加激起了他心中欲望。

“姑娘只身到此偏远之地,怕是要多些小心些才是。”宁岳风没有动步,“若是遇到有何难事,可到城西悦庭客栈来找我,在下宁岳风。”

“宁岳风”三个字,他念得既清晰又诚恳。

“哼!我看最该小心的就是你吧。”女子冷哼了一声。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宁岳风似乎已经看到了她一脸的鄙夷。

算了,宁岳风心里顿时有些索然,强扭的瓜不甜,强泡的妞儿,味儿也不对。

泡妞儿这种事,这就好比泡茶,用温水慢慢耗,也能把茶叶熬开,可味道却差了很多。

我宁岳风泡妞儿,向来是沸水直入,管她是绿茶、红茶还是砖茶,泡不出茶味就立即闪人。

只要沸水够多,还怕找不到茶叶吗?

“那姑娘且保重。”宁岳风虽然有些败兴,却不失风度,拱手而别。

“你等等。”宁岳风刚转过身去,那女子突然又叫住了他。

“姑娘还有事?”宁岳风依然笑脸相迎。

“你这腰间玉牌是从何而来?”女子问道。

也难怪,宁岳风这腰间的玉牌实在太过扎眼,尤其是在他一身皂色襦袄之下,那枚挂在蹀躞带上的玉牌润白如水,光可鉴人,想不让人注意到也难。

而且,自大夏国立国以来,能佩戴白玉之人非富即贵。

“对不起,在下只卖箫,不卖玉。”宁岳风眉毛一挑,然后扭头就走。

他边走边心里默数着一、二……果然,还未数到三,身后又有了动静。

不过,这动静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姑娘的声音,而是剑风之声。

其实,从那女子拔剑时,宁岳风就已经察觉到了,再到长剑出鞘向他挥来时,他已经有了决定。

他决定不动,让那女子得手。

因为从刚才拔剑到出剑的速度来看,这女子的武功应该不高,而且这一剑是从上往下,剑刃破风之声稍有凝滞,绝非劈砍,只是以剑身拍下而已。

果然,一柄长剑落在了宁岳风的肩上。

宁岳风装作被擒,顿时停下了脚步。

“没有回答我的话,你休想离开!”那女子喝道。

宁岳风本想趁势叫喊,引来周围百姓围观,再趁机戏耍一下这女子。

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正事在身,不便在此戏耍。

“姑娘有问,在下回答便是。”宁岳风道,“只是在当街之下,众目睽睽,姑娘又以刀剑相逼,是不是有些太难看了。”

“那你想如何?”那女子也似乎意识到了不妥,手上一动,将剑身往宁岳风的脖子边又移开了一些。

“那边有家茶社,不如我请姑娘喝盏茶如何?”宁岳风用手指了指街角的一家茶铺说道。

“这也算茶社?”女子语气中颇为不屑。

“有茶喝,自然是茶社。又何必在意贵贱之别。”宁岳风道,“再说了,简陋之所也未必没有好茶。”

女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番,也不再坚持,将剑一收道:“且依你之言,前面带路。”

茶社的确很简陋,几张破桌配上条凳,桌案上甚至还残留着不少茶渍,一看就是小二懒于清理。

待小二将茶端上桌,那女子隔着面纱对着粗瓷茶碗端详了良久,却迟迟未动手。

“怎么了,来茶社哪有光看不喝的道理,姑娘不妨试试,说不定有惊喜也未必。”宁岳风连喝了好几口,正好解解嘴里的酒气。

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端起了茶碗,撩开了半边面纱,轻轻地品了一口。

红唇色润,嘴角含春。

“呸!”女子一口将茶水又吐了出来,将碗往桌上一扔,“这便是你说的惊喜?”

“姑娘莫恼。”宁岳风咧嘴一笑,一副算计得手的模样,“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一个道理。”

“什么鬼道理?”女人余怒未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惊喜,如果这陋室之中真有好茶,那它又怎会还是陋室呢?”宁岳风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女子很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闲话休讲,我且问你,你这腰间玉牌究竟是从何而来?”

“捡来的。”宁岳风眼皮都没有抬,自顾自地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从何处捡来的?”女子追问道。

“一个死人身上。”

“你说谎!”那女子明显加重了语气。

“姑娘怎知我在说慌?”宁岳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玉牌绝非凡品,又怎能轻易捡得。”

“玉非凡品,只是说明曾经之主或是富贵之人,可眼下天下大乱,芸芸众生尚且朝不保夕,一块玉牌蒙尘易主又有何奇怪?”宁岳风又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你胡说!”女子忍不住怒了,口中气息甚至激起了面纱一阵颤动,“如今边关并无战事,中原亦无战火,哪来的天下大乱?”

“姑娘,你是凉州人吗?”宁岳风抬眼瞅了瞅女子,虽然隔着面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女子没有好气道,“这与这玉牌又有何干?”

“我看你不是,不然又怎会不知凉州之事。”宁岳风道,“说不定,不出数日,北戎铁骑就会兵临城下,到时候此处怕就不再是大夏国的了。”

“你说什么?凉州出了何事?”女子突然立直了身子,“那靖凉王呢?”

“你说的是罗延定吧。”宁岳风依旧不紧不慢,“此时怕是应该启程去京城了吧。”

“京城?”女子声音中明显有些惊恐了,“何故要去往京城?”

宁岳风又看了看女子,“你是真不知道吗?靖凉王世子无诏擅离凉州,还大闹雄州州衙,已经惊动了皇上。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此话当真!”女子言语中明显带着一丝急迫,右手还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剑柄。

“姑娘若是不信,在下也没办法。”宁岳风又道,“只怪此地太过偏僻,消息自然也闭塞些,可事关当朝靖凉王,在下又岂能随意说笑。”

“莫非你是靖凉王府的人?”女子又突然问道。

“你看我像吗?”宁岳风乐了,“世子出事,王府中的人还能如此逍遥自在吗?”

“可是……”女子犹豫了一下,“你这玉牌难道不是靖凉王的?”

“姑娘是如何知道这玉牌的来历的?”这下轮到宁岳风心里一惊了。

女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姑娘不必担心,此地乃是偏远小城,距离凉州城也有三四百里,不会有人识得此玉牌的。”宁岳风随即道。

听宁岳风如此一说,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锦帕,锦帕中明显还包着什么。

待将锦帕打开,里面露出了一件东西,也是一块玉牌,和宁岳风腰间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宁岳风眼里顿时闪出光芒。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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