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香楼

靖凉王世子一案闹得京城满城风雨,不少大臣虽有心替罗家求情,但有了裴如海的前车之鉴,也就不敢再蹚这趟浑水。

也有早就对罗家看不惯的,正好乐得看热闹。不过,只要裴如海还在朝堂一日,也不敢有人当面迎合皇上。

然而,就在裴如海还在一心想着如何为罗家解困时,数道密折却已经递到了翟子初的案前,前后也不过一日光景。

这些密折几乎全是借机弹劾靖凉王的,说他拥兵自重者有之,纵子谋逆者有之,说他畏夷如虎、统兵不利者也有之。就连三年前翟子初登基大礼时,靖凉王所献礼品过于寒酸也被拿来当成了罪证,罪名嘛自然是“藐视天威”。

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说靖凉王所备朝服中,无一件是蜀锦,可见“其心有异,对圣人是阳奉阴违。”

读着这些密折,翟子初也忍不住看笑了。

不过,笑了两声之后,他就再也笑不出来。因为,有资格上密折的皆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这些人皆位高权重,应当是大夏的股肱之臣,可真正是从国家法度上对待此事的,又能有几人呢?

翟子初虽然玩世不恭,不过,他天资聪慧,又岂能看不出这些密折的阴险之处。所谓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也莫过于此。

而且,他眼下还没有正式降罪于靖凉王呢,就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要真是到了那一天,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想到此,翟子初不仅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自己若就此拿下靖凉王,朝中除了裴如海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阻力了;但另一方面,由此事也可以看出,这朝中隔岸观火之人还真不少,而其心里的算计怕是见不得光。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靖凉王这根北境之柱历经百年而不倒,自然难免遭人嫉妒。

折子看完,翟子初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他想起了当年和母后的一次对话。

那是翟子初刚被册封为太子之后,他曾与母后闵离谈起为君之道,母后当时所言和他在太学苑中所学可谓大相径庭。

他当时曾经对母后表示,自己他日登基之后,必会克己奉公,以历代明君为范,做个圣明之主。

可闵离皇后当即便反问道:何为明君、仁君?何又为昏君、暴君?这明君、昏君之名又该由谁来定断?是史册之书,还是百姓之口?若是以青史为据,那今世之毁誉就一定是后世之褒贬吗?若是以百姓之口为证,那前辈之泽就一定为后世之恩吗?

这一连数问当即便将翟子初问住了。

闵离随后又道:先秦始皇帝在史书中多有暴君之名,秦因暴政二世而亡亦是史册公论,以至于前朝有《阿房宫赋》以叹秦而成传世之作。可若无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之政,又何来华夏江山鼎定,文化一统?

于百姓而言,生于暴秦固然难逃灾祸,可后世百姓承蒙强汉之福又岂能无先秦之恩泽?

闵离皇后接着道:纣王残暴,亦有农桑之兴;炀帝无道,也难掩开疆拓土之功,而运河之便更是惠及今世。可见,昏、暴之名虽恶,但恶名之下未必就无善政。

况且,历代帝王谥号皆是以今朝评定前朝之人,难免抑人扬己,彰其得位之正。

母后之言令翟子初当时颇为意外,可细想之下,却并非毫无道理。

闵离皇后又道:所谓明君与昏君、仁君与暴君,固然有史书之论,有口碑可鉴,然君之功过,却不应有盖棺论定之说。

孟子曾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君王之泽,则百世或可见。故而,以一时一世而论未免惜名而短见,以此时彼世而论也未必就能明辨臧否。盖因人寿有限,而眼量却可无远弗届,而民之千秋万代,又岂能是春秋几笔可断言?

自古多少君主看似胸怀千秋万世之志,实则大多只是在乎圣明之虚名,所谓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难免有刻舟求剑之误。

闵离皇后最后对翟子初道:可见,圣贤只是在名,而功过却要从心。

数年以来,母后的这番话一直深深地刻在了在翟子初内心深处,字字难忘。可他也从未与他人说起,甚至在父皇面前也未曾提及。

在母后父皇相继猝然而逝之后,翟子初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总是会想起母后这番话,句句灼心。

眼瞅着天色将晚,华灯初上,翟子初又把莫常侍叫来,然后一头钻进了书房的屏风后。

莫常侍一看皇上这架势,不由问道:“大家这是又要出宫?不是昨个刚去过吗?”

“朕心里憋得慌,就想去听听司琴姑娘抚琴,散散心。”翟子初突然变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回。”

“大家有意,老奴自不敢违,不过,老奴也要提醒一下大家,这靖凉王之事不可久拖,还需早做决断。”

“那依你之见呢?”翟子初抬头问道。

“自古内侍干政乃是大忌,老奴岂敢妄言。”莫常侍道,“况且这关系着一位王爷,那轮得到老奴开口。”

“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翟子初道。

……

天香楼坐落于盛京最繁华的西市武胜坊,旁边就是武胜庙,是供奉大夏国开国二十四位将军的地方,其中就包括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

天香楼当初在此开业,曾引发了不少坊间的议论,认为将一座青楼建在供奉忠烈的武庙旁边殊为不妥,乃是对先烈的大不敬。

不过,有一位举子却不以为然。他以为,当初先烈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后人能安享太平盛世吗?无论是青楼也好,还是酒肆茶社也罢,不正是歌舞升平,百姓安乐的真实写照吗?

为此,这位举子还专门在揭帖栏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金戈铁马往昔落,

软玉温香今日恩,

三尺青锋匣里卧,

天香楼上红袖深。

此帖一出,顿时引来观者甚众,还有不少人还在诗文下留言叫好,不到多时,揭帖栏上已经写满了各色赞美。

眼看民意如此,官家也不再过问此事,任由天香楼开业了。

天香楼果然是名不虚传。佳人过百,抚琴吹箫,浅吟低唱,红袖绿玉,百色争艳。

渐渐的,天香楼便成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去处,不少王公大臣也慕名前来。尤其是在两年前,天香楼里来了一位司琴姑娘之后,前来此地想一睹司琴芳容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据说,这位司琴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静时如娇花照水,行来似弱柳扶风,见过她的人皆叹:此女只应天上有,疑似瑶池落凡尘。

不过,想见司琴却并非那么容易。

有多难,据说司琴姑娘入天香楼两年有余,能一睹她的容颜的客人只手可数。

说难,其实也不难。想见司琴,不用豪掷千金,只需会两样:吟诗作赋,纹枰坐对。

只要所作诗文能打动司琴,或者在围棋上胜过她,便可入潇湘阁,听司琴姑娘抚琴而歌,看她罗袖起舞。

可是两年以来,登门的达官贵人,才子名士无数,递上的诗词足以等身,但能打动司琴姑娘的却寥寥无几。

至于围棋,至今只有两人与司琴姑娘隔帘手谈,最终皆以半子胜出,得见美人芳容。

可越是如此难见,越是让人趋之若鹜。京城里文武要员,豪门望族无不以来天香楼消遣为乐,虽然,能见到司琴真容者少之又少,但想见而不得见,更让这些文人骚客欲罢不能,流连忘返。

而且,就算见不到司琴姑娘,在这天香楼里也自然能找到乐子。尤其是还有来自西秦的绝色胡姬,个个碧目高鼻,风情迥异,令人垂涎。

这样的好地方又怎么逃过翟子初的耳目。

很快,翟子初就捷足先登,见到了传说中的司琴姑娘。当然,当今天子要见,谁又拦得住呢?

为了方便翟子初来访,天香楼还专门修了一条密道,通往了武胜庙。皇上每次来,都是从武胜庙进去,再从密道入楼,直通司琴姑娘所住的潇湘阁。

为了修建这条密道,天香楼还歇业了两个月,搞得京城里的风流人士们骚动的心一时无处安放,有好位大臣甚至就此称病在家,无心上朝。

坊间还有传言称,这天香楼就是京城里第二个朝堂,每晚聚集在此的大臣们不比上早朝的少多少。甚至,很多不敢在朝堂上说的话,在天香楼里却百无禁忌。

这也难怪,男人嘛,一般在喝酒的时候说真话,在作诗的时候说大话,在哄女人的时候又喜欢说鬼话。而在天香楼,美人在怀,喝酒行令,自然是什么话都说了。

所以,坊间也有戏言称:天香楼索性改名为问香楼得了——在这里,无论是庙堂大事,还是江湖传闻,甚至是各位王公大臣的家长里短,蜚语流言,只要你想,都能听到。

当然,其中真真假假,也只能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翟子初果然信守诺言,在天香楼只呆了一个时辰,便和莫常侍一起回到了皇宫。

不知道是还在留恋司琴姑娘的琴声,还是一个时辰有些意犹未尽,翟子初回到宫中依然睡意全无,拉着莫常侍下起了棋来。

“大家深夜对弈,莫非是想操练棋艺,下回好胜过那司琴姑娘?”看着翟子初一副凝眉深思的样子,莫常侍问道。

“老东西,那司琴的棋力至少在八品以上,除非耍赖,朕如何能赢得了她”翟子初没有好气地道,“再说了,朕要见她,还用得着斗棋吗?

“那老奴就有些糊涂了,平日里大家也不好这围棋啊,为何今日非要秉烛手谈呢?”莫常侍问道。

“都说棋如人生,棋如沙场,昨日朕听司琴姑娘说,这围棋之中有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名曰:倒脱靴,朕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倒脱靴。”

“这倒脱靴老奴倒是略知一二,乃是先送子与对方吃掉,然后再破其眼位反杀之。”莫常侍说着,落下了一子,正好在几枚被围在一条边上白子中做出了一个“曲四”。

“老东西,你是何时窥探到朕的心思的?”翟子初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莫常侍刚才那手正是“倒脱靴”的致命一手。

“老奴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窥探陛下啊。”莫常侍连忙躬身道,“只是从天香楼出来,大家这一路上不时会低声自语,老奴耳背,只听得倒脱靴三个字,所以才斗胆一试。”

“你还耳背?朕只是心中默念,根本就没有出声,你都听到了,你还是不是人啊。”翟子初把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扔。

“大家别动气,为君分忧是老奴分内之事,大家既然想看倒脱靴,老奴又岂能装作不知。”莫常侍回道。

翟子初白了他一眼,暂时把那口气压了下去,又低头盯住了那块棋。

“果然是绝处逢生,先死后生的妙手啊。”翟子初看得频频点头,“以四子换得一片生机,真是死得其所。”

“倒脱靴的确是先死后生之计,不过,棋死了还可以再下,但人死了,就难以复生了。”莫常侍道,“大家可要想清楚了。”

莫常侍如此一说,翟子初刚拿了一枚棋子准备再下,手却顿时停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子。

“可是,倘若你方才不舍弃这四子,又如何能引朕上当呢?”翟子初问道,“朕若不上当,这盘棋你未必能赢吧?”

“别人自然是难赢,但大家你却可以。”莫常侍微微一笑。

“你是何意思?”翟子初抬头盯着莫常侍道。

“方才大家不是说了吗,若是大家想赢司琴姑娘,该当如何?”莫常侍狡黠一笑道。

“你是说耍赖?”翟子初恍然大悟。

“诶,这可是大家说的,老奴可什么也没有听见。”莫常侍赶紧躬身回道。

“来人,宣中书舍人进宫,朕要拟旨。”翟子初朝门外喊道。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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