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兄弟

雪终于停了。

眼见午后的日头渐渐明亮起来,罗延海忙命下人把后院的凤仪亭收拾出来,在亭中的石桌上摆上茶具,生好暖炉。

待壶中水沸,他便命人将大哥罗延定请来,围炉品茗。

罗延海原本是想和大哥围炉喝酒的,可他知道,大哥已经把酒戒了。

罗延定其实一直是好饮的。

当年在王府后院的试缨亭,兄弟二人时常一起豪饮。尤其是在大雪纷飞的时节,一边喝着烫好的绿蚁,一边赏着雪景,兴致来了,再在雪中耍上一段长枪,雪中长缨飞舞,酒酣枪烈,当真是好不快活。

进京当了驸马之后,罗延海每年都会把皇上赏赐的贡酒送些回凉州。不过,在罗延定继任靖凉王,执掌凉州之后,他便在信中告诉二郎,因军务在身,担心饮酒误事,自己已经戒酒了。

酒不能喝了,便只能以茶代酒。

其实,是酒是茶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兄弟二人又可以围坐在一处了。

罗延定走进后院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座亭子。

驸马府的后院不算太大,却相当别致。

当年皇上赐婚之后,特意命御用的工匠们造了这座后院。院中回廊盘绕,山石错落,葱郁的树丛映衬着红墙碧瓦,一弯池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霎时庭院生辉。

唯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就是那座亭子。

亭子的形制和靖凉王府那座试缨亭颇为相似,皆是重檐六角,亭柱乃是石制,亭盖上也仅仅以青瓦覆盖,飞檐上也没有任何鸟兽装饰,显得古朴厚重。

此时,亭檐上还残留着积雪,一时间让罗延定仿佛回到了自家的后院中,眼前就是那座试缨亭。

此番进京,罗延定虽然在驸马府一直闭门不出,但从踏进城门开始,他就发现,京城又繁华了许多,早已经不是他当年入大学时的样子了。

这也难怪,罗延定已经阔别京城二十六年,就连自己的亲兄弟也已经两鬓飞白,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昨日在城外重逢的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莫名生出一丝陌生感,似乎血脉中的亲情也在岁月的长河里被稀释了一般。

罗延定走进后院时,正好看到罗延海正在呵斥着一名下人。

这名下人似乎并不习惯在雪地里行走,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将手中的托盘打翻,盘中的干果撒了一地。

“废物,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留尔等何用!”罗延海骂道,满面威严。

刚骂完,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罗延定,他脸上怒气顿收,笑着迎了过去。

只这一刻,罗延定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经不再只是儿时一起习文练武、玩耍嬉戏的二郎,还是堂堂的华阳侯、驸马爷了。

二人在亭中坐定,罗延海示意下人退下,整个亭子里边只剩下了兄弟二人。罗延海起身将盏中茶水倒满,亲自端到了大哥面前。

“二郎,你这腿疾如何了?”罗延定看了一眼罗延海的右腿,问道,“这么多年了,可曾好些?”

“不妨事,也习惯了。”罗延海回身坐了下来,用拳头捶了捶右腿,“就是变天时会疼上一阵,平日倒也还好。”

罗延定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愧疚。

如果当年不是罗延海为他挡下胡人的那一枪,他恐怕已经命丧沙场了。也正是这一枪,让罗延海的右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想当年你替为兄挡下那致命一枪,至今已经十九年了,这些年也是让你受苦了。”罗延定眉头微皱,“这救命之恩,不知何时才能报答。”

“阿兄何出此言。你乃是我兄长,我又岂能见死不救,又何来报答一说。”罗延海微微笑了笑,“再说了,我平日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骑马,也费不了什么脚力。”

“骑马也无妨了吗?”罗延定略微有些吃惊,“记得在凉州时,你伤愈之后,阿爷就不再许你骑马了。”

“阿爷那也是为了体恤我。”罗延海说道,“再说了,身为罗家儿郎,岂有不会骑马的道理。”

见罗延定眼中还有些疑惑,罗延海接着道:“不瞒阿兄,先皇在世时,小弟时常进宫陪圣人打马球,一月总有个回,小弟这马上功夫和当年相比并不逊色多少。”

“是吗?”罗延定顿时脸上一喜,“这马球争锋比之马上征战也轻松不了多少,你若是还能打马球,倒也是一件幸事。”

“习惯了就好。”罗延海又往罗延定的茶盏里续了些,“我罗家人世代戍边,生死都在马上,就怎能丢了这立命的本事呢。”

听罗延海如此一说,罗延定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笑容,端起面前茶盏的品了一口,“甚好,甚好!”

暖炉升腾起阵阵热气开始在亭子里弥漫,亭檐上的积雪渐渐化开,雪水顺着檐角滴下,滴答作响。

罗延定的谈兴渐浓,尤其是提起兄弟二人儿时的往事,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

大多数时候,罗延海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哥说话,不时报以会心的微笑。

茶喝得很快,话也说了许多。

罗延定说到兴处,突然站起身来,背手走到了亭子阶边,望着探出院墙外的几支腊梅道:“我记得太学苑里也有几枝这般的梅花,所谓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为兄我今生还有重返京城之日。”

他说这话时,是背对着罗延海,罗延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语气中也听出了些许无奈——兄弟二人京城重逢自然是好,可罗延定此番是因何进京,这也是无法逃避的话题。

“阿兄……”罗延海也站了起来,却欲言又止。

“既来之,则安之。”罗延海思量了片刻道,“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无益,既然我兄弟二人能够有幸重逢,小弟必定要尽力保大哥周全。”

“二郎啊,这逆子此番闯下如此大祸,我其实早已做好了御前领罪的准备。我只是担心会牵连于你,让你也跟着受着无妄之灾。”罗延定转过身来道。

“阿兄此话岂不是让小弟无地自容。”罗延海上前了两步,一把拉住了罗延定的手臂,“你我是手足兄弟,我又岂能置身事外。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其中原委,如此或可寻机转圜。”

“原委?”罗延定眉头一紧,“这逆子此番行事完全就是胡作非为,有何原委也不该做出如此忤逆之事来!”

“我记得煕冕这个自小聪明伶俐,他当年在京城太学做皇子陪读时,我与他也时常见面,不像是个行事鲁莽之人。”罗延海说道,“怎么会无端做出这般祸事来呢?”

“哎……”罗延定看了罗延海一眼,转身又坐回了石凳上,长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阿娘走得早,我又终日忙于军政之事,对他是有些疏于管教。”

罗延定手中握着茶盏,一直没有松开,目光也一直盯着茶盏,但杯中其实已经空了。

“我也是在这逆子闯祸之后,才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这逆子近一年来一直出入于烟花柳巷,整日放浪形骸,纵情声色。据说还结识了一名青楼女子,此番擅离凉州正是为了这女子。”罗延定低着头缓缓道,仿佛是他自己做下了这些事情一般,“可即使如此,也不该成为了他私出凉州的理由啊。”

“阿兄,我记得煕冕应该已到弱冠之年了吧,难道还未娶妻?”罗延海突然问道。

“他的确是到了早该婚配的年纪,只是因为我与司马家已定有婚约,而司马家长女尚年未及笄,故而才迟迟未婚。”罗延定抬起了头,“原本是等过了年,就要操办此事的,未曾想……”

“原来如此。”罗延海若有所思道,“阿兄也别怪小弟出言唐突,煕冕到了这年纪,也难免有人事之需,若是能早些婚配,有位世子妃在,或许也不至于此……”

“二郎之言的确不无道理,可一位堂堂世子怎么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罗延定明显有些怒气,“难道为了一时皮肉之欢,便将全家陷入困境,这值得吗?”

“阿兄切莫动气。”罗延海连忙给罗延定的茶盏中又斟了茶水,“如今事已至此,再过多纠缠也于事无补。况且,眼下此事的要害已经不在煕冕身上,而是在那宫城之内。”

说道最后“宫城”两字时,罗延海特意压低了声音。

罗延海自然明白了二郎的意思,他又缓缓地低下了头,“可此事毕竟是我罗家有错在先,圣人即使降罪于我,于法于理我也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可小弟觉得其中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罗延海将身子朝大哥面前探了探,“要不然,阿兄已经来京城两日了,圣人为何还迟迟未召见。”

“二郎的意思是……”

“以小弟之见,圣人不急于召见大哥,恰恰说明圣人也在犹豫之中,一时还未拿定主意。”罗延海继续低声道,“倘若此时有人能为我罗家在圣人面前说话,或许会有转机。”

“此事为兄也曾经想过。”罗延定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你也知道,我恩师裴公,以太子太师、当朝尚书令之身尚且无能为力,还为此病倒在了府中,又有何人还能说得动圣人呢?”

“裴太师乃两朝太师,又位居相位,的确是满朝文武中不二之人。”罗延定接着道,“不过,若论在圣人面前的影响力,或许有人并不在裴太师之下。”

“二郎所指的是何人?”罗延定有些疑惑。

“阿兄莫非忘了那‘五姓七望’了吗?”罗延海回道。

“五姓七望?你说的是那些豪门世家?”

“正是。”罗延海继续道,“数百年来,这五姓七家之族累世公卿,世代豪门,其中崔、杨两家还是和我罗家同居陇西,当年跟随太祖一同起兵。而我大夏立朝逾百年,这崔杨两家官至高位者不胜枚举,光是拜相的就有六七位,更别说两家的门生故交遍布朝中。倘若这两家人能在圣人面前为我罗家进言,或可成事。”

“二郎所言不假,不过我记得,当年正是因为这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族通婚’,先皇才重修了《氏族志》,还颁下了禁婚令,明显有打压五姓七家之意。”罗延定沉思了片刻道,“况且,我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和这五姓七家素无来往,人家为何要出手相助呢?”

“我罗家与之素无来往不假,不过小弟在京城这些年,也多少认得几个这些世家族人,或许有些门路。”罗延海继续说道,“至于这些世家被先皇打压之事,所谓树大根深,这五姓七家虽然近年来以门荫入仕者的确少了些,可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未衰减。而且这五姓七家手中还握有金簪令。”

“何为金簪令?”罗延定一怔。

“这金簪令才是先皇当年在颁下禁婚令之后,为了安抚五姓七家所赐,每家御赐三支金制簪花,是为金簪令。但持金簪令便可无诏入宫面圣陈情,但见金簪令,圣人也不可不见。”罗延海接着道,“此金簪令用掉一支便收回一支,直至用完为止。不过,至今五姓七家还尚未用过,所以大哥不知也不奇怪。”

“居然还有此等事。”罗延定微微一愣,“不过也不算奇怪,自古帝王之术皆在于平衡之道,五姓七家有所失,也必会有所得。”

“那阿兄以为如何?”罗延海观察着罗延定的表情,“若是崔杨两家肯持金簪令出手相助,在圣人面前或许能有左右乾坤之力。”

罗延定没有说话,而是站了起来,在亭子中低着头来回踱步。

“二郎你没有想过,那五姓七家既然是累世豪门,在朝中又根基深厚,眼下又为何会来蹚我罗家这趟浑水?”罗延定终于停下了脚步,“况且,助我罗家脱困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好处?”

“阿兄问的是。”罗延海也站了起来,“不过据小弟所知,崔杨两家素来对我罗家敬佩有加,于情于理或者并非没有机会。”

“喔,何以见得?”罗延定问道。

“阿兄应该还记得,大夏历98年,御史台曾经联合朝中十余位大臣上谏,想要先皇废除凉州旧制,削夺父王兵权之事把?”罗延定回道。

“当然记得。”罗延定回道,“当时多亏先皇圣明,力排众议,不仅没有削藩凉州,还赐婚于你,让你进京做了驸马。”

“是是。”罗延海道,“先皇的恩典小弟我自然铭记,不过,阿兄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喔,莫非还有隐情?”

“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得知,当年在朝堂之上,对削藩之事众臣大多皆未置可否,只有时任礼部侍郎的崔珏力阻削藩,这位崔大人正是崔家人。”罗延海道,“除此之外,杨家的杨佑庭虽已经告老还乡,也联合陇西士子百余人上了一份万民书,也是力陈削藩之弊端,据说在书中还对父王极力褒奖。”

“喔,如此说来,这崔杨两家人倒是行事坦荡,颇有见地。”罗延定慢慢走回了石凳边,然后坐了下来。

“那阿兄你看……”罗延海上前了一步道。

罗延定又深思了片刻才道:“此事还是先暂缓吧,崔杨两家之情理自然不假,不过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眼下之势,还是以静制动为好。”

“阿兄……”罗延定还想再说什么,罗延海突然举起右手,停在了半空。

见罗延定心意已决,罗延海也只能作罢。

罗延定心里其实并非不想采纳二郎的建议,他只是在担心,担心自己一步走错,恐怕就再也无法挽回。

而且,在进驸马府之前,风破也特意叮嘱了他一句话:在他查明刺客的来历之前,王爷切忌轻举妄动。

风破的话,罗延定是深信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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