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铁郎

这一声“铁郎”,仿佛在瞬间唤醒了罗延定尘封的记忆,往事奔涌而现。

“铁郎”正是他当年在太学时曾经用过的一个小名,因为他自小天生神力,十三岁便能开二石之弓,故而被称为“铁郎”。

而且知道这个小名的,也只有几位与自己亲近的皇子,其中便有先帝高宗翟明廷,还有晋王翟明岳。

“你是……”罗延定仔细打量着来人,直到房内的灯火余晖照亮了来人的半张脸,他才眼前一亮。

“晋王殿下,果真的是你!”罗延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眼前之人眉眼如此熟悉,依稀之间依然能看出,正是当年太学里的那个少年郎。

“是我,当年京城一别,转眼已经二十六年了。”翟明岳也仔细看了看罗延定,“昔日的铁郎,如今也是威震边关的靖凉王了。”

“殿下说笑了,快,快请房中说话。”罗延定先将长枪抛给了旁边的侍卫,然后迎前两步,一把抓住了翟明岳的手。

此时,翟明岳却一把按住了罗延定的手,“铁郎,我今夜来访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罗延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对傍边侍卫道:“今夜之事不得和任何人提起,尔等先退下吧。”

“对了,让巡夜人今晚不必来西院了。”罗延定又补了一句。

“喏。”四名侍卫应声而退,只留下了风破还站在门口。

“喔,殿下,我忘了引见了,这位是风破风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是莫逆之交。”罗延定看着风破道。

“小王方才已经领教过了,铁郎有这样的世外高人为友,真是令人羡慕。”翟明岳也点头向风破示意。

“王爷过誉了。”风破连忙抱拳还礼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王爷见谅。”

“哪里的话,所谓不知者不怪。”翟明岳微微一笑,“况且是小王技不如人,还多亏大侠手下留情了。”

“老风,不如我等到房中说话吧。”此时,罗延定说道。

“不了,二位既然多年未见,老夫就不打扰王爷们叙旧了。”风破看了一眼翟明岳,“二位尽可自便,有老夫在外面,绝不会有人打扰的。”

“那小王就多谢风大侠美意了。”翟明岳未等罗延定再说什么,便拉着罗延定走进了房中。

看着房门关上,风破心里不禁嘀咕道,又来位王爷,这下可更加热闹了。

只是他此时也不知道,这般热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以风破的听风之力,即使站在院中,只要他想听,也能听到二位王爷的对话。

但他还是往廊下条凳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

一则,听风闻语这种事费神又费力,二则,他与靖凉王之交一向坦荡,偷听实在非君子所为。

可他又忍不住在想,此人以堂堂晋王之尊,却要蒙面夜探入府,明显是为避人耳目,其用意究竟何在?

而且,此人虽是王爷,武功却甚高,仅以方才过的两招来看,其剑法至少有六品上。如这般的高手,即使放在五大宗门,也是翘楚般的存在。

可自己却从未听闻过祁山宗还有此等人物。看他年纪应该和靖凉王相仿,显然也不是什么武林后起之秀。

风破想到此,心里不禁又暗暗叹了一声:哎,如今的中原武林早已不是自己在时的样子了。

一边想着,风破随手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连喝了两口。

在这寒风里,还是这绿蚁最能缓心。

不知不觉中,风破已将酒喝了半葫芦,院里的风也渐渐小了。

此时,房门又开了,罗延定将翟明岳送了出来。

“殿下保重,来日再叙。”罗延定拱手相送,神色凝重。

翟明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沉似水。然后转身便朝后花园奔去。

只是几纵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如雁过无痕。

风破一边收起酒葫芦,一边心里有些纳闷,这前后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哪像是叙旧啊?

显然,这晋王本就不是来叙旧。

果然,罗延定随即将风破请进了进房中,明显是有话要说。

不过还未等罗延定开口,风破便抢先道:“晋王此来,应当不是只为叙旧吧?”

罗延定会心一笑,“这自然是瞒不过你老风的。”

“那是为何而来?”

罗延定沉思了片刻才回道:“晋王劝我马上离开京城。”

“哦,这倒是个法子。”风破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也觉得我该走吗?”罗延定一怔。

“哎。”风破叹了一口气道,“老夫只是觉得你该走,可老夫也知道你不会走。你若是走了,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靖凉王了。”

“还是你了解我。”罗延定心慰道,“也不枉本王与你相交一场。”

“你我相交一场不假,但不是因为老夫了解你,而是老夫有时也实在看不懂王爷。”风破一点不客气,“难道名节真的那么重要吗?先活着不好吗?”

“谁又不想活着呢?”罗延定转过头去,看着闪烁的烛火,“可自打我生在罗家的那一刻,本王的命便不再只是我自己的了。”

“可……”风破欲言又止。

“老风,你也不必如此悲观。”罗延定又道,“此番入京虽说步步惊心,可本王如今不还是安然无恙吗?况且,当今圣上对此事迟迟未决,未必没有转机。”

“王爷啊,恕老夫直言,这番话你自己信乎?”风破实在忍不住了,“你难道真要拿命去赌不成?”

“为了罗家的百年声誉,本王情愿一赌。”罗延定一脸坦然。

“可倘若是必输之局,你还赌吗?”风破真有些急了。

“此话怎讲?”

“这还不明显吗?”风破加重了语气,“晋王是何许人也?他又为何要乔装冒险到此?以他的身份,难道不比王爷你更知那小皇上的心思?”

罗延定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得默默垂眉相对。

过了片刻,他又抬眼道:“其实晋王劝我离京,不单单只是顾及本王性命。他也担心,本王一旦有不测,便会激起凉州兵变,危及江山社稷。”

“嗯,晋王所虑果然还是大局。可见于公于私,王爷皆有可走的理由,不是吗?”风破口气缓和了不少。

“非也。我若一走,于公,欺君谋逆之罪便会坐实,于私,我那逆子还在天牢之中,也断难活命。我又如何走得?”罗延定道。

“至于凉州,本王相信,但有我罗家人在,便绝无兵变可能。”罗延定又道。

“可是王爷可曾想过,你若获罪,又岂能不累及家人?这自古以来,诛连九族的事还少吗?”风破说着又有些来气。

“老风,事到如今,有些事本王也不再相瞒了。”

罗延定并未动气,只是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本王即便获罪,也绝不会累及家人。”

“你为何如此肯定?”风破疑惑地看着王爷。

“因为有丹书铁券在!”罗延定声音很小,但字字铿锵。

“丹书铁券?就是那世人皆知的免死铁卷吗?”

风破一直听人说起过此物,在凉州更是家喻户晓,被作为靖凉王世受皇恩的佐证。不过,他之前却从未听罗延定提起过。

“是,也不是。”罗延定接着道,“世人皆以为这丹书铁券是我罗家的免死金牌,其实并非如此。”

“当年太祖皇帝与我祖父以铁券作证,丹书为记,其中一条并不是所谓免死,而是相约:我罗家后嗣无论何人,无论所犯何罪,皆只罪及一人,不株连其他。王有罪,世子继,世子有罪,次子继,但有罗家男丁在,世守凉州,永镇北境。此乃生约死契!”

罗延定一口气说完,俨然烂熟于心。

“王爷,你这是打算以一人戴罪换取小皇上对罗家开恩吗?”风破似乎明白了罗延定的心意。

“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如此了。”罗延定回道。

“可王爷是否想过,世子如今已在天牢中,若是小皇帝要一同治你父子二人之罪,你又当如何?”风破问道。

“不会,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犬子之错,罪亦在本王。”罗延定又道,“只要我认下此罪,以我一王之命,难道还不够吗?”

“可是,万一王爷你遭遇不测,世子也无法脱罪,又该如何?即使世子得以脱身,他又岂能置父仇于不顾?”风破随即回道。

“老风,我知道你等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可我罗家世受皇恩,又岂能以私人恩仇而论。”罗延定语重心长道,“况且还有丹书铁券为证,我罗家人又岂会因私仇而背信,有负皇恩呢?”

“你这些庙堂之义,老夫是不懂,老夫只知道,血亲之仇不共戴天。”风破索性也不再顾忌,“再说了,王爷你不想有负皇恩,可若是皇恩负你呢?”

此言一出,罗延定眼神中陡然闪过一丝忧虑,仿佛是被戳中了心中隐秘之处。

“老风。”罗延定伸出右手搭在了风破的手臂上,“本王其实还有一事想求。”

“王爷请讲。”

“若是本王果真遭遇不测,而犬子煕冕也无法脱身的话,务必请你保下其性命。”罗延定恳切地道。

“王爷有求,老夫自当相助。可我不明白,世子一人之命真的如此重要吗?”风破有些不解道。

“很重要。”罗延定十分肯定道,“因为只有保住他一人之命,才能保住罗家其余人之命,保住罗家百年的声誉。”

“何解?”

“若是万一如你所料,我父子二人皆难脱罪,那我罗家在凉州当家之人便只剩下了次子煕烈。煕烈虽已成年,可他生性刚烈,且心智尚浅,到时候势必会愤然起兵,那局面便会难以挽回,而凉州一乱,边关也恐将难保。”罗延定道。

“那救下世子之后呢?”风破又接着问道,“你就不但心世子也……”

“本王其实对此亦有所虑,不过煕冕曾入太学十年,学识见地远非煕烈可比。”罗延定若有所思,“而且,本王业已有了周全之策。”

“何为周全之策?”

“方才我已经在白绢上手书一信,让晋王暗中交于牢中的犬子,信中对其既晓以利害,也表明大义,相信煕冕看后必定不会再意气用事了。”罗延定道,“煕冕这孩子虽然此番行事荒唐至极,可本王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在大是大非面前断不会重蹈覆辙。”

“原来如此。”风破道,“如此说来,救下世子一事晋王也应下了?”

“嗯。”罗延定狠狠点了点头。

风破低眉琢磨了片刻,然后又抬眼问道:“这晋王果真可靠吗?”

“当然,我与晋王在太学时就性情相投,有七年同窗之谊,情同兄弟。”罗延定回道,“况且,若非深交,他今夜为何冒险来访?”

“嗯,若是他有心相助王爷,倒是天大的好事。”风破微微点了点。

“老风你大可放心,我与晋王虽说已多年未见,可在我凉州也早已听闻了他在大理寺的美名,这京城之内更是无人不知他“翟青天”之名。”罗延定怕风破不放心,又补充道。

“喔,他还执掌大理寺?那不正是关押世子的地方吗?”风破倒是有些意外。

“你有所不知,本朝大理寺卿之位一直是由亲王出任,晋王乃先帝嫡亲胞弟,自然是不二之人。”罗延定道。

“如此倒也是甚好。”风破道,“万一真要到了迫不得已之时,有晋王相助,老夫就算劫狱也会容易些。”

“此事我方才也与晋王说起过,他自然会出手相助。”说着,罗延定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质令牌。

“这是晋王府的令牌,也是殿下让我交于你的,若有要紧之事,你可持此物前去见他。”罗延定说着把令牌按在了风破手里。

风破接过令牌,看了一眼。

“王爷,你果真想好了?我等江湖人常说,剑一旦出鞘,无血难收。”风破神色凝重。

“枪出无悔!”罗延定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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