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昭陵葬礼

从三日的昏睡中醒来的白姮听着乳母声泪俱下、断断续续的讲述,彷如隔世。无论是亲眼看见破败的长安城,还是替同门子弟和白广寒收殓尸体,白姮都未能掉泪,她只觉得自己还在做噩梦。

出于妒忌,金枝逢叛国,谋杀生父,偷盗尹氏代表印章,要挟白氏代表污蔑、嫁祸昴江国主。

昴江国主?

“白姮,对不起。”

从来不会道歉的心上人的万分忏悔让白姮终于从自己编织的噩梦中醒来,活在现实的地狱中。

无能为力、有力未尽和分力未出究竟哪个更为罪孽深重呢?

埋葬为夫报仇、智计无双的少妇并掩盖其存在之后,清水来到白姮身边,对她说:“你还有可以做的事情。”

即便白昴江成为了国主,也不代表他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身为深受尊敬、壮烈战死的白广寒之爱女,白姮的支持能压住那些杂音。

“白姮的话,今日一早就离开了。”

清水转身,白昴江依旧笑脸以待,但已是别番滋味。

“何事如此重要,居然连葬礼也不等。”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知。”

现在的昴江已不是白姮最仰慕的那位潇洒不羁的心上人,白姮也从来不是只顾爱恋、毫无血性的女性。比起不劳而获的爱恋,悔恨不已的白姮更想做她能做的一切事情。

“这话轮得到你说?”

昴江苦笑。

“我就这么不可靠吗?”

“只是想让你轻松点。”

“那以后劳烦你多辛苦一下吧。”选择以叹气代替怒气的昴江转身离去,“虽然无法再和你做朋友,但是你活着我很高兴,你和瑶姐是一样的。”

“是啊。我也有错,不应该放纵你的。”

清水始终不明白。

昴江苦涩的笑,是意外,是失望,是无奈,是同情。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清水不与他商量并擅作主张了。

原来在清水的内心,十五年以来二人从未真正地并肩而行。他所熟知的清水或许从来只是清水按照他的希望所成的倒影。

葬礼定在三日后,七月十四。

镜明安置完明镜后自发参加长安城的清理事务,连夜苦干直至身体发出悲鸣,才回到兴庆坊的小屋。

乖巧的木头已经将免幸于难但凌乱不堪的小屋收拾整齐,甚至备好热水供镜明沐浴。镜明的心脏上多了一块与昴江国主类似的图纹。不知是不是过分疲惫的缘故,镜明的心毫无波澜。

镜明手中紧握赤色耳坠,确信白虎少女并非幻影。

既然决心活着,那便要好好谋划将来。镜明端详着桌上的白玉笛与黑曜剑,思考自己能做的事情。

玉笛,只能形状变化。剑,依旧无法出鞘。镜明,弱小如旧。

“拜师吧……”“但有人愿意收‘无氏’为徒么……”

“明哥哥。”见镜明愁眉不展,木头摘下一直随身佩带的锦囊递给镜明,木头能够清楚看见现在的镜明身上拥有完整的光圈。

“?”

锦囊中装有一枚石蛋,石蛋上刻着两个字——笼中。

镜明疑惑的看着木头。

“爷爷说,去与不去,由哥哥决定。”

金霞老人不会害镜明,与红缎一样,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这是让镜明成为鬼神的意思吗?

“咚咚!咚咚!”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镜明整个人跳起身。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由于敲门声不依不饶,镜明还是警惕地打开门,木头也不安地抓紧镜明衣裳。

敲门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佟氏,十分面熟。

“好久不见,镜明小兄弟!”

是佟叶酒家的小二!

“佟青哥,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这要多亏参瑶大人啊!”佟青十分痛心。

原来佟青被店主派去金乌采购,返程途中遇见白参瑶,被告知近日长安有难,劝他先在金乌暂避,因此得以躲过一劫。

但是,镜明还是不明白为何佟青会来找他。

佟青从身上取出一个木盒,推给镜明。

“这是?”

“这是参瑶大人托我带给你的生辰贺礼。”

“?”

“七月初七是你的生辰吧?”

“啊,是……”镜明很是疑惑,“不过,为何参瑶大人会让你给我带贺礼?”

“这我也不清楚,参瑶大人只叮嘱让我亲手交给你。”

佟青将茶水一饮而尽,由于担心自家的受损情况便火急火燎地告辞了。

镜明带着满腹疑惑打开了木盒。

“什么?!”镜明不禁惊叫。

镜明放下木盒,确认无人监视,严实地关好门窗。

木盒里面装的是白虎玉!

全西兑正在全力搜寻的第六块白虎玉居然在这里!

为什么?参瑶大人要将这么重要的白虎玉送给他?

“?”

白虎玉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请转交清水。”

镜明,心头混乱。这几天他一直故意避开清水。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镜明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清水大人。”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镜明现在无法确认清水笑容下的感情。

“如果只是害你入狱,你不会不来见我。”清水在观察镜明,“那么就只有一件事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北冥与西兑两国关系即便再紧密友好,北冥也不能为了西兑公然与东苍为敌,将北冥百姓卷入战争。如果矛盾激化,东苍又会加大对望月教的资助力度。因此,北冥需要西兑提供担保,长治久安的担保。

“西兑国主,即是安稳。”

“清水大人没想过会失败吗?”

西兑国主,可遇不可求。

“白虎神没有赋予我们力量,却使我们能够判别真正仁善之人。只有他从一开始便接受我们的存在,也从未区别对待我们。”

镜明能够明白。白广寒与白参瑶正气、善良,但是他们与白昴江不一样。二人看镜明的第一眼不含鄙夷,但始终是“不同”。

“清水大人,参瑶大人,或许……只是多需要一些时间……”镜明将装有白虎玉的木盒推到清水面前。

清水沉默地凝视盒中的白虎玉。

“清水大人记恨参瑶大人吗?”

“只是遗憾罢了。”清水无奈苦笑。

从与白参瑶相遇的那一刻,清水已经遍体鳞伤,心里划下明确的界线。

清水大人不是因为怨恨才选择参瑶大人,那么……镜明欲言又止。

“还有想说的话就说吧。”

“清水大人,你不怕死吧……”

“是。”清水不明白为何镜明要特意确认。

“那你有想过如果你死的话……昴江大人会同样伤心?”

一划泪水滑过花容。

清水从来未曾想过。

“他会吗?”

镜明点头。

——“你依然可以失望。无论是对参瑶,还是对自己。”

当时只顾伤心的清水未能明白后半句话的含义。

原来自己也同样无法将自己与他人同等看待。不同的只是自己看轻自己。

这样的自己同样令人失望。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啊,为何一直没有发现?

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自卑,就擅自让别人去死。

“如果死的人是你就好了。”镜明并没有这么想。

清水感恩一笑,这是最好的安慰话语。

待清水恢复平静,镜明再次提问:“请告诉我,清水大人究竟在保护什么,东苍究竟想得到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

“?”“!”破旧的竹简在镜明脑海一闪而过。

“能成人所愿的秘宝——「太阳烛照」。”

七月十四,长安城万人齐发,严阵以待。

所有人心中压抑着对神灵的期待与对巨灵的恐惧,抬头死死盯着万里无云的蓝天。然而,“神灵”并未从天而降,而是普通地、庄重地现身明德门,身后跟随着四人,鄢陵傲雪是其中之一。

“爹爹,神灵也会在地上行走吗?”

“娘亲,大鸟巨灵呢?”

“不是说好的北冥至尊神灵吗,怎么这么没有排面啊……”

玄武君依旧神圣庄严,但是与人们的期待相去甚远,期待落空,大家窃窃私语。

“哎呀哎呀。”与鄢陵傲雪并排跟随在玄武君身后,右袖同样戴着银绣黑缎的少年嬉笑摇头。

随后,一只威猛的巨型白虎出现在玄武君一行人的前方,怒吼一声直奔玄武君。在白虎张口咬杀玄武君的瞬间,光芒闪耀,白虎分裂成七位婀娜多姿的仙女,腾空起舞。

就在人们沉醉其中时,仙女化作花瓣散落,整个长安城顷刻焕然一新。

短短七日,又怎么能完全抹去战争痕迹?纵然倾力掩盖,长安城的满目疮痍,依旧一目了然。

在幻术的作用下,现在的长安城与昔日辉煌之貌无异。

“纳兰君,请慎行。”鄢陵傲雪压低声音警告身旁年若十五岁的少年。

“大家都很高兴呢!”长相清秀可爱的纳兰幽放兴致满满地向着众人挥手。

“白虎袭君是为不敬!”

“师弟都没说我,你这个补考的后辈倒是先教训起我了!”

“说多少遍了,不要把君上称作师弟!”虽然被补考戳中痛点,但是鄢陵傲雪不会认输。

“他就是我师弟啊,死板傲雪。”纳兰幽放撅起嘴。

“总之,注意现在的场合!”

恰好也到了监兵城外,纳兰幽放瞬间严肃。

失望,这是纳兰幽放见到西兑新国主的第一感受。听闻白昴江无拘无束,放浪不羁,因此纳兰幽放颇为期待能与之相见。结果,晋升为国主的白昴江变得跟自己的师弟一样无趣。

“早知道让阿篁那小子来好了。”失去兴致的纳兰幽放目光游走。

此时,白色丛中的一抹黑色吸引了纳兰幽放的注意,瞬间变得兴奋。

要不是现在两国元首正在互相问候,纳兰幽放会立刻抓住镜明对他刨根到底。

作为白氏英烈家属,今日镜明也允许穿着全身白衣列席此场合。镜明发现四君之一的纳兰幽放那双水灵的双眸正在盯着自己,一头雾水的他将身影埋得更低,眼睛避开纳兰,尽力集中在国主与玄武君身上。

玄武君取下了斗笠,但是镜明无法知晓玄武君的真容。

“神灵”真容,凡俗不可窥。

在场只有西兑国主昴江与北冥二君能够看见玄武君的真貌。

两名侍从听从玄武君命令上前向西兑国主献上礼物。

礼盒打开,光华绽放,一把宝剑如出水芙蓉般显露。雍容清冽的剑身身长三尺,雕饰闪烁星光的剑柄长七寸。

镜明十分激动地心想如果父亲看到这剑一定会很高兴。

“此剑为「纯钧」。”

“玄武君已赠天下至宝「安宁」,无需再多礼。”

“此剑并非孤所赠,孤只是受铜鉴国主所托代为保管。”

“如此一来,我更加不应接受,我未能达到铜鉴国主的期待。”

“正因如此,你才需要此剑。以尊贵无双之剑守护至尊之物。”

听此话语,昴江国主最终收下了纯钧剑。

此后西北两批人,共同移步昭陵参加葬礼。

来自北冥的玄武君一行,以北冥的风俗为死者送别。

纳兰幽放幻化的男女老少,鼓盆献歌。

“其始而本无生,相与四时行也,长乐以通天命。”

玄武君温和的声音回响过后,金色的蝴蝶从逝者的棺木中钻出,翩翩起舞,飞向被死者留下的生者。

镜明缓缓举起手,金色的蝴蝶在他的食指上停驻,散作温暖的光辉后消失。

那瞬间,站在漫野摇曳花丛之中的明镜蓦然回首,以最灿烂的笑容向他道别。

镜明抬头,极力压抑着,不让眼泪掉出。

有人抬头,有人低头,有人掩面抹泪,也有人放声痛哭,将思念之人最后的温度铭刻心中。

镜明用被泪水模糊的双眸偷偷观察着站在最前列被众多金蝴蝶包围的昴江国主,而昴江国主由始自终只是默默地站着任由金蝶纷扰。

黄昏落日,葬礼完结后加入的木头轻拉镜明的衣角,提示专心凝视墓碑的镜明有人找他。

一个黑色的身影,站立在镜明的对面。

“上善若水。”玄武君取下斗笠。

这次镜明清楚地看见了玄武君的相貌。

如黑夜般柔和的发丝闪烁着星辰的光辉,白肌如雪的脸上镶嵌着两颗墨蓝色宝石,深邃的瞳孔好似装着汪洋,两颗对称的泪眼痣为文雅清秀的脸增添了几分撩动人心的柔情。如果没有被疲倦之色覆盖,定是惊世美貌。那种疲倦与佟丘臣相似。

“神灵”原来与凡人相差无几,只是“神灵”就是神灵,绝不以貌取人。

“镜明。”镜明恭敬地向北冥神灵行礼。

两抹黑色,静静对视了片刻。

镜明以为“神灵”是听见了他的祈愿方才现身眼前。

“请问玄武君大人能让死者复活吗?”

传闻四君之一,破岩篁,原东苍兰陵王,死后二百年被玄武君复活。

“不能。”

“玄武君大人不是神灵吗?”

“准确来说,孤是诞生于神灵之中的灵,但既非神灵分身又非神灵之子。即便孤为神灵,也无法令死者复活。”

虽然有所预料,但镜明还是忍不住失望。

镜明长舒一口气,随后带着极其认真的脸问道:“那么,太阳烛照呢?”

长存四百年的玄武君应略知一二。

上善若水浅浅一笑,这才是他现身于此的目的。

“关于太阳烛照,有一事需要告知国主。”

镜明瞬间屏气凝神。

“太阳烛照无法令死者复生,改写过去。”

“!!!”

“师兄。”

玄武君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问好。

纳兰幽放显现身影,既惊喜又困惑。

“师兄不喜欢他吗?”

“当然不是。只是,为什么?”

“治水,可行疏通之法。烛照,唯有壅塞之法。”

“你要借刀杀人啦?!”

“师兄,别乱用词。他本来就没打算放过仇人。”

“那也没差吧。总之以后不无聊了!”

“师兄,别太欺负他。”

“不会不会,现在他还差得远呢!”纳兰幽放摩拳擦掌,“师弟,我们帮帮他吧?”

“成长要靠个人,切莫揠苗助长。”

“那要等多少年啊?!我可不要什么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人类的寿命这么短!再者,敌人可不会乖乖等他成长啊!”

“先静观其变吧。”

霞色的天空,一颗星星点亮了光芒。

——空心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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