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哼唱的声音是hum!-01 What……

请做个好梦。

以祝愿送走消失的两个人影, 最后只剩择明停留这漆黑夹隙。

曾经这可被称为‘里世界’,是与现实相近但永不相交的内层,但脚边逐渐显形的星光长河又不属于两者任一。

“这真像传说中的冥河呢。糟糕, 我身上没带金币, 我会不会直接沉下去?”他佯装苦恼弯腰,同时朝对岸招招手, “如果我和那位老先生一起沉水里, 你会先救谁呢,Z。”

姆纳非格已然成了石雕, 质地坚硬, 表面顺滑。若不是他惊恐的脸过于狰狞,不会有人发现他竟是人形。

【Z:姆纳非格被永远困在‘死亡’和‘梦境’之间, 您曾对莱维·拉法叶所说的界限处。因此他会一直活着, 但活在永远死亡的噩梦里,如您所愿】

择明:“哦——我有这样说过吗?”

【Z:有的】

择明:“就算是我解释过的, 也不代表是我的期望吧,虽然我确实讨厌他,但这对一位年迈老先生来说多残忍啊。”

即便嘴上辩解, 笑容仍旧未停, 他大步跨入星河里。

【Z:您若觉得不妥,可以让他解脱。得到了最后神灵的祈求, 现在您拥有凌驾万物之上的权利,作为最末一代的, 仅有的‘神’,您拥有掌控整个世界的权利】

青年不知为何而笑,抬起手臂打量自己。

既没金叶桂冠,也没法袍杖柄, 两道伤疤甚至还死皮赖脸占据嘴角。他从头到脚找不出一点符合‘神’的描述。

“说到底,神也仅仅是未被完整定义的概念。”择明捧水低下头,任冰冷浸润脸颊,流水和话语淌出指缝。

“天灾,星象,疾病,这些现象在知识和语言出现前就已存在,但人们的坏习惯是爱以浅薄的知识来抢跑,拒绝未知的超越。越原始的时代就越是如此。”

“而为了理解超越的存在,就必须要用语言去解释,让它变得合理。”

最后几滴水落下,倒影里是择明自己微笑的脸。

“合理的属于自己,服务于自己,抹除恐慌和威胁感。再不济也要让它的震慑变得有用,方便去奴役。”

“以至于当那些事物真正站在面前时,他们也不会愿意往它原本的模样多看上一眼,和它多说一句。”

“所以,我最近就在想……你到底在哪里呢,Z。”

话题猝不及防转变,就像他轻打响指,随手改变了空间构造。

两只座椅正对,中间是方正棋盘,摆着下到一半的翻转棋局。

白子与黑子塞得满当,无论数量与位置,皆是白方占据高地。

“陪我下吗?”

【Z:抱歉,主人。我不能】

邀请毫无悬念被拒,也自然跳过质问。然这一次的拒绝方式,似乎有了微妙变化。

“这是稳定子。通常在一局里不会轻易翻转。”择明指着左上角的黑棋,温声科普道,“当然,它不局限于这个位置。还能在这。”

指尖划向中心。

“还有这。”

他点点边角旁的空位。

“其中的‘不平衡边’,是我最喜欢的组合。”

这盘懂事的棋有他说的所有例子,包括中间一行那八颗相连,黑白穿插的棋子们。

“一对一的比拼博弈,难以万全掌控的同台竞技。无论哪种游戏,都比不上这来得有趣。尽管棋类规则和用具不同,它们都有某一条不容篡改的定律。你知道是什么,嗯?”

【Z:请您告诉我,主人】

择明担起黑白双方,漫不经心地走子。

“那就是,无论是中规中矩的取胜失败,还是铤而走险的翻盘,想下完一盘棋,就要动用所有棋子,让它们有所交流。”

说出内行外行都会笑掉牙的废话,他两肘支在膝上,倾身凑近空位。

“因此,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能和魔神先生说话的你,到底在哪呢,Z。”

“我的脑袋里吗?”

“脖子后面?”

“肚子么。”

“还是……我的第七肋骨间,这个能看见我‘盒子’的地方。虽然我答应让你猜到答对为止,可你想直接扒开钻进去看,未免也太粗鲁了吧,搞不好会痛的哦。”

轻飘嗓音仿佛让雾气缭绕周边,择明右手两指夹着黑棋,用它轻叩心口。

“毕竟比起其他容器,心脏还是太小,勉勉强强,只能装一件实际的东西。它没大脑那么爱做梦。”

【Z:我一直和您在一起,主人】

择明:“甜言蜜语对我没用的。”

【Z: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主人】

择明:“唉——那我更失望了。我甚至有点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和莱维阁下一样了。”

在无尽的等待和寂寥之中,编织属于自己的梦境,从厌恶到喜爱的种种,失去和不曾拥有的全部,事无巨细,详细到连灵魂也骗过的程度。

【Z:如果您是对我的真实性存疑,我能直接告诉您。我的确存在,并服务、辅助于您,哪怕您在过程中死亡】

“瞧啊。”

啪嗒一声落子,择明凝视棋盘,如同苍鹭瞄准水面的美丽涟漪,鱼儿暴露的致命破绽。

“我赢了。”他高兴撤回手。

才到白棋三分之二的黑子,它们在有限的空间相连,联手包围敌方。

不过数秒,满目白色翻转成黑,只剩孤零零的几粒。

没听到恭喜和喝彩,择明挑眉。

“Z,你生气了?”

【Z:我在的,主人。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判定这里不需要我答复】

因为知道在这说了‘恭喜’也没意义么?

品味自己未说出的反问,择明轻轻后靠。

棋盘桌椅消失,取而代之是刚才那道长河,而他站在水流最湍急的中央,亦是死亡最浓郁的地方。

【Z:您要做什么】

“说到故事,私以为某些成分,或者说真相永远保持神秘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为完美实现莱维阁下的心愿,‘神’这种东西,也该到此为止了。”

灿烂炳焕的星流没过腰际,这才看清它泥泞浑浊的本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黑。它们对靠近的生物即择明前仆后继,浪潮愈演愈烈。

“至于Z你,你的回答我还是不满意。请原谅我就是如此多疑,啊。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法子,即能帮你自证,也能让我相信你。真正的。”

【Z:是什么,主人】

“给我讲个笑话吧。”

浪潮里,择明像稚气少年沾沾自喜。为自己不怀好意的整蛊诡计。

“如果你能说出一个我构想不出,未曾听过的笑话,能让我畅快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的那种。我就相信你是真的。”

脚下踩空,他成功坠入河底,窒息感觉比预想得来得快,剥夺他最后告别的权利。水呛入鼻腔牵连了听力,一阵阵耳鸣像五百只警铃在脑中作响。

所幸,对他来说的特殊存在仍能让他听见声音。

总是平静的,不含起伏的,单根线的奇妙独奏。

【Z:那么明天再见,主人】

……

警铃于每层建筑间回荡,此起彼伏。

声音入耳,罗比·马特放下手中物件,拎起外套。

说来也奇怪,就任副监狱长一职不过三天,他已习惯促使神经紧绷的铃声。至少今日他能放缓步调,先把满脸胡茬的自己打理清爽。

日常中,他严格按规律作息,遇上紧急且超乎寻常的变数才会破格。

世界之塔内,他唯一接触到的最大变数名为囚犯0001。

昨天他经手仓库整理,这储存着数以万计的申请书。信函以正式公文的方式书写,那退回也必须按专属流程。

拆封,核查,盖章,复印退回件。那一封封装好的驳回信,丢入传送口原路送返。

出门就见汉默斯路过行色匆匆,罗比点头招呼,跟上就问。

“又是他?”

汉默斯沉沉叹气,给予肯定答案。

两人并肩赶往监控区总部,场面比上一次还要壮观。

这聚集着干部以上的全部要员,对罗比来说生面孔居多,但铭牌、工作服还有那非一般人的气场给足解释。空间并不拥挤,可气氛依然窒息。

昨天见过的那名年轻博士也在场,他站在最前端,离几个光屏最近。

“老天。”罗比暗暗惊叹。

一次性见完管理层大群,这并非他诧异的原因。

引他震动的是光屏上闪烁的映像,0001囚室的情形。

传说万年作息行程定死的重囚,此刻正蜷起一条腿,靠墙坐在最里。他眼前的不是寂寥空气,而是整群浓妆艳抹,舞姿诡异的演员。

男女老少身躯比蛇柔软,具有猫的灵巧和豹野性,他们组成一支无声舞蹈团,无伴奏无舞台,重复着绕圈摆弄四肢,看得人眼花缭乱。

“早上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他醒来,此后一直保持这姿势。”

“八点整他拒绝进食,并一直维系这个模拟动态,期间没有变化……”

前方,监控区的司令正在向博士汇报,详细到每分每秒。

博士听完只问道。

“查出来那是什么内容了么。”

众人短暂的面面相觑,由令一位小组长汇报。

“我们从资料库比对过,没有和他曾经做过的任何可疑物重合。调取分析后筛查,也未与现今存留的相关数据库对上。包括舞者的妆容服饰,舞步……”

简而言之,他们一无所获。

正观赏剧目走着神,罗比和其余人都被拐杖的一声重击惊到。

副监狱长做贼般绕了两步,望着年轻博士的侧脸。

像被愤怒与屈辱冻结,压抑着激烈和庞大的情绪,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恶声辱骂,但一定能做出更刺痛人的行为。

想不到这博士意外的脾气火爆。罗比思忖着。

但忆起对方首任副监狱长的经历,他有理由怀疑这博士是跟0001‘斗智斗勇’惯了。

“不过是作弄人的小把戏。所有人继续查,查清楚他到底为什么犯病,到他结束也不能停。”

博士一声令下,无人反驳质疑,衬得罗比·马特格外清闲,颇有袖手旁观的意味。为不让老友尴尬,也为在这紧张时分缓解神经,汉默斯主动邀请对方一同处理其余紧急事项,免得行程脱节。

但在世界之塔倒没什么工作要事,无非是巡查巡检,人员调动等日常工作。

通道里,罗比就憋不住话了。

“有件事我真的想问很久了。这地方,为什么没监狱长?”

“这我也奇怪。但是,在我权限之外。”汉默斯目不转睛前进。

瞧他这德行,罗比好笑地用手肘撞了撞他。

“得了吧,你会不知道?”

汉默斯一瞥,依旧闭口不言。

“就当还我个人情?读书的时候,我没少帮你解决那些烦人家伙吧。”罗比不依不挠,“我也没问那么仔细,想怎么回答你给着看呗,智能百事通先生。”

怀念口吻,陈年旧事,人心这个血肉做的钟摆一旦被触及,便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汉默斯没辙的叹息道。

“据说,原来是有监狱长一职的,但是自某次出事后,那位置就一直空缺了。”

“虽然后来高层有要求过,重新选人,但博士他不同意,还是非常反对的那种,差点要和他们决裂。有一种说法是,为保证博士能研究出子母芯片,最高议事组投票后妥协了。”

再次于重大事项里听见那博士,罗比产生十分微妙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他嘟哝着。

对不知姓名的博士,他的了解甚少。然而几次观察下来,某种直觉般的结论已然成形。

“我跟他,绝对不是一路人。”

“确实。”汉默斯点点头,“以你的脑袋和粗神经,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只靠这身子骨拼到之前那位置。”

对方不用尊称,大胆调侃,罗比反哈哈大笑,这方面的不拘小节和年轻时别无二致。

“你们这的人成天为囚犯紧绷绷的,为人家几句话和动作刨根问底,我不擅长,也不好插手。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这次早点结束。”

然而一如汉默斯的担忧,希望忽然间逃离这所封闭要塞。

从这天起,0001竟开始拒绝进食和睡眠。

他占据角落几乎不动,只要阻断层升起,四周的无形幕布便拉开,为他表演的舞团从早到晚不停歇。

每当夜幕降临,抹除虚影的墙壁下闸,他继续睁着眼,一动不动石化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他还在呼吸眨眼,监控室里各项生命特征还在继续,单看他那模样,怎么都像是冬眠的动物,容易混淆成死尸。

罗比再一次敬佩起0001。

为对方古怪且偏执的毅力。

连续六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即便不动,身体也在消耗大量能量,然而这家伙灵魂出窍似得,心跳血压等各项指数稳定。

若他是一把琴,那么他一定在重复且缓慢的刮擦单弦。

不成曲,不着调,但就是莫名能坚持下去。

和他相比,实时监视他的人早已轮班换了一批又一批。

哪怕博士下令放出催眠雾气和营养蒸汽,他都捏着鼻子,不为所动。

“这瓦斯的剂量,都能放倒一群士兵了。”罗比倚着门框嘀咕。

金属权杖叩地,力道和狠劲远超上回,尽管看不到博士的表情,也不难想象这张脸上是怎样的颜色。

就在罗比想着对方会如何出招时,他忽然听到点名。

“罗比阁下,汉默斯司令。两位准备好,跟我一起上去。”

汉默斯还在和监控区长对话,转头蓦地愣住。

“是,博士。”他最先回应,眼神示意置身事外的老友。

时隔十天不到就要再见编号0001,罗比强压某些不好的情绪,挺直立正。

“我随时都能出发。”

今日有博士在场,待遇天差地别,他们跳过层层筛查和申报,直接搭乘方舟电梯上行。

掠过那一间间牢房,观看凶恶罪犯如同窥探动物园的方格笼,唯一不老实的,还是副监狱长。

他注意到这次电梯走的路线也不一样了。

之所以发现,是路过的牢房编号与自己的回忆有出入,还有室内囚犯的表现。

他们安静,整洁,拥有为数不多的床铺和置物架。虽然架子全是空的。

当方舟进入减速阶段,一段令他不适的小插曲发生了。

经过一间标有0103的牢房,入眼是强能屏障后电棘网。

里面的男人高高瘦瘦,眼窝深脸较长,他深褐色的发丝像泡了水,粘着脸颊,贴服出整个头型。

起初他没关注他们,但感知到他们是往上走时,他猛一抬头,模样产生了心惊肉跳的变化。

贪图,渴求,垂涎。

层层叠叠的欲望在那对浅金色的眸中燃烧,烧进与他对视的人眼里。

他饿了。他的眼神这么说着。

他想吃想到发狂的东西,就和向上的三人有关。他舔舐双唇,分泌出的口水竟马上溢出嘴角,还有目光紧随的举动,无一不在轻声相告。

被诡异反感包围中,罗比紧皱着眉,而方舟终于停止在目的地。

世界之塔所谓的‘底层’,0001的囚室。

汉默斯张嘴还没报通行码,博士手一扬,噼里啪啦输完密码。

不愧是博士。

汉默斯抿了抿唇。

目前所知,整座监狱需要密码的关卡仅此一处。那复杂庞大且随机的运算,也就眼前这人能信手拈来。

保持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并肩的阵型,他们这支探访队停在橱窗前,博士站在中央。

六天来,那尊雕塑第一次大幅度抬头,嘴边泛起微笑。

“别来无恙,两位。”

两位?

罗比不动声色地打量左右。

他可不信0001能眼瞎到这程度,分不清二和三。

只见0001手撑住地板,挺身抬腿都像逐帧放慢,唯有语速是一如往常,恰到好处的舒缓,充满活力和愉快。他穿过舞者来到橱窗前,微微鞠躬。

“拉比阁下。”囚犯看向左边示意,“看到您气色不错,我很高兴。”

两位上司在场,汉默斯这位中级管理员只是点点头。

“罗比先生,上次忘记恭喜令郎订婚了。令嫒的学业课题可有进展了?”

“噢,我最近没回去。不过,多谢关心。”

罗比客气地回答,此后陷入一阵无言。另种古怪感攀爬上心间,令他脊背发凉。

当对方说出下句话时,他彻底明白原因了。

“两位这么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嘶——”囚犯不好意思的掩住鼻尖,“抱歉,我好像闻到一些不太好的气味。”

副监狱长惴惴不安,分去的余光刚好在年轻博士身上。

‘否则今后数十年他会一直把您当空气。最糟糕是视您为臭气,‘屁’一类相当的气体’

脑海回荡起初到那日汉默斯的叮嘱,他险些惊掉下巴。

原来那话是真的吗?

比起在监控室,此刻的博士淡定太多。相应的,他在罗比眼里的那股违和感升高了。

“差不多适可而止了,一号。”男人说着向前两步,“我知道你又在盘算些什么。但我也告诫过你,不要痴心妄想。”

“你清楚,你斗不过我,也别想反抗我。”

站在囚犯跟前,博士的外表略显稚嫩,哪怕神色威严,咄咄逼人,也像蹩脚演员强撑场面,只能庆幸自己面对的是宽容的裁判。

‘裁判’0001确实宽宏大量,他笑靥相迎,却也充耳不闻,目光犹如能穿透对方实体,望着空气走神。

时间到点,天花板展开降下玻璃隔窗,今夜的液体食物剂就装在滴管里,由一支机械臂固定。

想要吃就必须仰头含住接口,而滴管是软的,极具延展性的材料,不存在被人为破坏的可能性。

放在正常情况下,0001早就乖乖闭眼抬头,顺从的一饮而尽。

“吃。”

单单一词的命令,犹如雷雨前的号召音。

不出意料,囚犯没有行动。

“我再说最后一次。”

“编号0001,约翰,吃。”

“如果两位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先行一步。”青年恭敬道别,脸上堆满歉意,“我刚才想到中间一段需要修改。那样表现力会更加饱满。”

“那是你编出来的吗。呃、我说的是,所有动作。”

因为博士抽离身份许久,罗比回归角色。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要让紧急事态终了,就得青年先交代自己绝食的理由,变化的动因,好让监狱里杞人忧天的影子散去。

“是的。”

0001似乎很高兴他搭话,一张面孔犹如覆上阳光色泽。

恍然间,罗比像看见他的子女,口吻不知不觉亲切起来。他没有想太多,字句里亦找不到任何伪装掩饰。

“真厉害,有什么原型背景么。”

“当然有的。”

“啊、抱歉我这人比较俗,我看不太懂。”

“您自谦了。而且在下——”

聊得正好,青年毫无征兆停顿,虽然他在笑着,但唇缝间的牙齿却死死咬着,表现诡谲。

“你怎么了?”

罗比话音刚落,就被绕到身边的老友一碰。经对方示意,他才发现博士也模样有异。

那对浅灰色的眼珠,如今闪着青蓝亮光。

凭第一感觉猜测,他认为这手眼通天的博士是在操作什么,或者向谁下达指令。

果然,这男人紧盯面不改色的囚犯,冷声开口道。

“提高到二级最高阶。”

0001眉头微微一蹙,但反应也仅限于此。

罗比还满头雾水,又听那比雪冰凉的嗓音下令。

“提高三级中阶。”

不可名状的较量出现变故,明亮囚室里的人影身子轻晃,头也向下垂,发丝掩住双目。

终究是汉默斯为副监狱长解惑,用手挡着嘴,悄悄做出口型。

‘疼痛记忆体验’

不枉罗比做足功课,瞬间找准对应的记忆。

世界之塔不同寻常监狱,囚犯一旦进入,就绝不可能再出牢房,吃喝拉撒睡包括治病,全天全年甚至能说在这关到死。

针对攻击性强、存在隐患的威胁个例,监牢本身会安插‘刑具’,用以防范和威慑。

叹到威慑,没有什么比惩戒更合适了。

而在所有惩罚之中,‘疼痛记忆体验’是他最难忘的一种。

凭借特殊刺激,让身体能不受伤就产生与实际无异的痛感。

真正的伤还会有一段‘缓冲期’麻||痹,程度过深还会昏厥。但直接作用神经,反馈中枢的剧痛,根本无处缓解和逃避。

第一阶段是五吨重量碾断手脚的痛。

第二阶段等于清醒着开膛破肚。

第三阶段好比活生生抽出脊骨,在脊髓神经正常的情况下节节掰断。

升到第四已经是无法言喻的折磨,可称人间炼狱,是热油泼满全身,再一片一片剥下皮肉的凌|迟。

思至此,罗比·马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继续,提高到三级最高阶。”

罗比沉浸惊愕,莫名产生幻痛,也见那真实承受痛感的囚犯右腿屈膝,扑通一声跪地。

“上次你忍到第几档来着?我记性真的衰退了。”就像说了一个无趣老土的冷笑话,博士扯动嘴角又飞快放下,“那这回,我们重新试一遍吧。”

“第四阶——”

“等下!”

受到打断,博士并未停止,朝人乜了一眼。

“第四阶黄级。”

到这阶段,连分级都用颜色代表。

捕捉着细微喘息,罗比眼前犹如闪过鲜血淋漓的文字,他那股子冲劲又窜上来了。

“不好意思,博士,本副监狱长以我应有的职责和权力,要求您暂停处罚,并且按正式规章审问。”他指着监牢里蜷缩的人,“严重影响秩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这不是处罚的必要前提?”

男人义正言辞,前将领的风范一览无余。可在这监狱,他还是太‘稚嫩’。

“你在同情他?”

博士微微眯眼,整个脸部肌肉却都在用力,是高地架起炮台,打了罗比一个措手不及。

“没,我没有。”

对方揪住了他的迟疑,冷笑拍拍掌。

“到底是哪个蠢货把你引荐进来的,还是谁存心而为,让你来送死。”博士不在乎罗比骤变的脸色,他继续加重程度,“第四阶红级。”

在那短暂一瞬间,囚犯收紧双拳,将颤抖和呻|吟咽下。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罗比已经别过脸,神色不悦,“我连他的罪名都不知道。杀人?谋反?”

总不可能是画画写曲,小心眼装别人不存在吧。

腹诽同时,男人机械地掰回脸。那消失的不安和疑惑又重新回来了。

玻璃后是子母芯片共同产生的幻境,是囚犯放映的内心,受其精神操控。

他此刻才觉察到,屋里的舞者们还在跳舞。

“您喜欢吃什么口味。甜口?辣味?还是重咸?”

不知博士询问的用意,但他如实回答咸辣。

对方脑袋往一侧偏,思索着,不再有那挥之不去的冷意。

“这是选择,罗比·马特。然而食物的酸甜苦辣,只要你人还在世,还能够进食,你都能尝得出来,对么?”

“味觉,重要的生理感觉之一。它很奇怪,有时候少了一味,或弄混一两种,影响顶破天也妨碍不了生活,除非你是是厨师。”

“你到今天——不,我范围缩小点好了。成年之后,你有哭过么。”

提问与刚才内容八竿子打不着,罗比无意瞥向汉默斯,发觉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又回答道。

“进入军队后我很少再哭。没有那时间悲伤。”

“那至少,你还只道哭的感觉。”

说话者朝他走来,缩短令他镇定的那段安全距离。

“喜,怒,忧,思,悲,恐,惊。你拥有它们,也能品味他们,过去和现在的区别,只在于你选择哪表达和隐藏。像你吃的咸辣口味,占据你‘调料盒’的东西。”

因为他的了然神色,对方止步,再问道。

“那么,如果一个人的盒子完全盛不住它们,倒不出哪怕丁点碎屑,你觉得他放在人群里,会怎样?”

“我告诉你吧。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世间最十恶不赦的罪。”

缄默至今的汉默斯,怔神失语的罗比,两名旧友同步停止思考。

博士背向的橱窗,一道人影缓缓起立。

无声舞蹈已步入高||潮,所有人双手相连,上身后倒,犹如绽开的花形,展示浓烈的油彩,缤纷的衣摆。

先前顶着博士的魄力没有动摇,这一刻面对脸色惨淡却笑容灿烂的囚犯,久经沙场的副监狱长下意识退开半步。

他见过无数种身负重伤,承受剧痛的形象。

没有一个像0001。

惨烈地哀嚎,痛苦地咒骂,满地打滚地求饶,理应出现的这些,宛如石块沉落深渊海峡。或许激起些许水花,几道涟漪泛泛,他仍然露出让人感到宾至如归的笑。

难以形容的惊悚。

“说起来,马上就到一个特殊日了。不过那也不是很重要。”

起首几字还带着喘音,越到后面又愈发流畅。

“是我认识的一个人的忌日。不知道有没有谁会祭拜他。”

布满虚汗的脸,慵懒倦意地侧倒,一直无视‘第三人’到这,0001终于对上矮小博士的眼。

可不只是他,他身后的狂乱舞者整齐停步,由内朝外开始转头,视线与他汇聚一处。

即使被盯着的不是自己,其余两人无疑也为这一幕毛骨悚然。

“噢。”囚犯如梦初醒,眨眨眼,笑意更深。他看着博士说道。

“忌日快乐。”

这一天的傍晚,回程电梯里只有罗比和汉默斯两人。

即使那博士不在,压抑感依然阴魂不散,缩小这宽敞空间。

“呼——刚才我真以为你要阻止博士他。”汉默斯率先打破沉默。

身旁无声答复,他则诧异一顿。

“不会吧,你真的想拦?”

沉默的男人目光低垂,眼里像镶了什么重物,指向地板。

“汉默斯,你觉得0001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指的是,单凭你第一直觉感来形容。”

汉默斯摇头。

“我不敢去想,罗比。如果你想了解他,或让他了解你,你会后悔的。他是潘多拉魔盒,所以,绝对不能打开他。”

终究是恶寒战胜了无力感,深埋心底的防线升高警戒,罗比故作轻松地打趣。

“瞧你说的,连神话比喻都用上了。”

偶然瞥见电梯外的景象,他转移话题道。

“对了,关于那个0103,你知道些什么。”

目前仅有的印象,就是刚才那匆忙一瞥,还有博士提及该囚犯在模拟实验里的表现。百人城市的环境,直接开始屠杀。

汉默斯惊讶于他的提问,张嘴停了好久。

“编号0103,他是在民间潜逃数年后被抓的。罪名……同类相食。被找到的那一天,他还在荒楼里啃食。”

“啃?”罗比皱眉皱得皮肤都起褶子了。

“据他自己说,他无法吃下自己认定的‘肉’以外的食物,来到这后我们长期给他药剂供养,稍微安分了一段日子。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时常会亢奋到咬断自己手指。大概,是饿久了吧。”

心道果然如此,罗比沉声又问。

“那些实验……囚犯间会有接触吗?”

“这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汉默斯若有所思道,“但,可能性是有的。”

罗比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几经挣扎压下心间想法。

信赖多年练就的判断力,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九成把握。

可今日发生的种种,让他有了‘说出来也会无人在意’的感觉,只能将莫须有的担忧深埋,自我消化。

饥肠辘辘的编号0103,他真正想吃的,或许就是正上方囚室的编号0001。

那个自称择明,且正接受一轮又一轮疼痛极刑的青年。

惩罚持续到次日,博士是半夜回来的,和所有待命的成员同样彻夜未眠。

他们仿佛也成了囚犯,被困在监控中心寸步难行。

因为疼痛惩罚要借助子母芯片实现,内墙里的阻断层破天荒缺席一夜。

如今,痛感已升至第六阶,编号0001彻底倒地不动,衣物会为他自动清洁肌肤,但连续拒绝营养和受刑,他裸|露的肌肤乃至手指也已白得吓人。

可那群舞者就像他的呼吸,乐此不疲地重演。

找借口在外面抽了好久的烟,回来目睹这幕罗比眼皮猛地一跳。

真不知这是死心眼,还是精神扭曲异于常人。

罗比不禁朝汉默斯使眼色。

这幅样子,还不如直接除以死刑。

体会到对方的想法,汉默斯默默摊手。曾经他以为见证0001改变就够离谱了,再看现在局势,真的判下死刑他也不会意外。

“博士,这是资料库传回的报告。他们好像找到那段舞蹈的出处了。”

闻言博士迈出大步,站定联络员身侧。

“祭祀?”他不可置信,撇开人拉近距离,好像这样就能看穿这可笑消息的假面,“手捧红花,意为大地心脏,多色的外衣代表丰收硕果,从初春到冬末,人们欢庆感激于神灵……”

出于好奇,罗比也走近了看,同时又将光屏上的景象一一比较。

“怎么总感觉……不对呢。”

知道自己不擅长扮演大侦探,他含糊道出困惑。

“不对劲,有出入。”

难得的,博士和他发表了同样意见。但对方不愧是学者,坐下敲敲桌面,进入状态。

“把全部相关资料传给我,我亲自查。”

撇着昏厥状的囚犯,罗比趁这机会开口。

“博士,您这么想知道,不如我去帮你问他。”

此语一出,犹如狂风扫荡八方,以他为中心辐射出死寂场,整个监控区肃然无声。

感谢这阵无形飓风,罗比看到他不苟言笑的旧识贡献了有史以来最夸张的表情。

他觉得汉默斯的眼球都要瞪掉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乖,是么。”

豆芽似得白衣博士,站直还没过罗比下巴,然而随着他一字一句质问,魁梧的男人逐渐体会到强烈寒意。

“问他?哈。你觉得凭你泡芙一般大的脑子,能理解他给你藏好的险恶?还是你就喜欢拆开这种危险礼品。”

到底还是前大佐,罗比以关怀口吻道。

“那您清楚吗?如果是的话,我这愚笨人就不插话了。”

似乎为了让他彻底死心,对方指向光屏,其中一名青年舞者的姿势。

“手掌五指并拢,随着节拍翻转,代表庆贺的动作。中间的少女盘金发,执牛角,只佩戴头饰,她的动作最少,位置不变,因为她并不具备身份,而是‘恩典’的具象……”

是给出证明也是争分夺秒剖析,到最后博士全然忘了别人,存有疑虑地得出结论。

“是没有错。这是祭祀,是感激丰饶神的——”

“诅咒。”

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嗓音,仿佛夜间吹开门窗的幽风。

战斗神经敏锐,罗比显露的骇然额外强烈。

因为无需转头他就知道,来的是一个怪物。

那无声无息,到现在才故意暴露的脚步响。

那无起伏无温度,亡灵般能渗透耳膜的低沉声线。

安静中人群里漫开惊奇,他们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接近门口,汉默斯最先看清不速之客的全貌,由头到脚漆黑的一切,仿佛吞噬光线。

这无疑是个正常人类男性,只不过身高远超罗比·马特,长风衣的装束也与将士相近。

但他军帽下的暗色面具,犹如拼图接合着各种裸|露零件,使人不得不去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四分之一拍被故意换成二分之一,二分之一与八分之一部分改动。所以代表的意思,也要替换。”

这男人无视周遭,包括对他散发敌意和抵触的博士前进,鞋跟叩响错落有致的节拍。

“这并非是为感激神灵恩赐的祭典,只是伪信者一场醉生梦死,疯狂至上的相聚。”

“那是‘狂热者’对神的诅咒。”

一锤定音,他侧过身,俯视哑然的白衣男子。仅仅是出于必要礼仪,不含多余敬意,颔首问候道。

“失礼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授命任职的新监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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