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哼唱的声音是hum!-04 在月光奏……

如海浪泡沫般梦幻的男人, ARK-1最想让人恋爱的绅士教授,审查会里的荣光天使。

季海沣无愧于外界团体赋予他的各种外号,刚进正门就于访客中脱颖而出,吸引无数目光。

年满二十二, 活力与野心为他铺张脸庞, 他就像一头青年雄狮高视阔步, 以贤者姿态侵|略四方。

他并非审查会的主导,众人却自发跟在他身后。

审查会, 由政客、学者、巨贾等多领域要员构成的十二人组织, 具备共同裁定ARK一至八区的事项权力。

虽说掌管ARK,但诸事皆由他们拿捏显然不现实, 因此各区又设立分组。

唯有不得不出面裁决的时刻,十二人才集聚一处, 并受第十三人监督表决。

今日,那名‘十三号’见证者季海沣与六名审查会员抵达ARK-3的疗养中心。

作为某人的主治医师, 詹玉荣与两名助手已候在大厅。

“太好了,老师。加上他只来了七个。”

他身后的女助理谭琳小声庆幸。

“不, 事实正相反。这糟糕透了。”詹玉荣皱着眉低语。

“啊?为什么您这么说。”谭琳困惑抬头, 又因那英秀青年垂眸,举动仓促。

季海沣好像注意到她了, 羚羊般的澄澈杏眼直指角落。

谭琳突然心虚, 又听旁边的男助理悄悄提醒。

“针对审查会内部人员的议事,半数及以上代表到场表决即可成立。”

这下她暗道大事不妙, 看那西装革履的行队好比洪水猛兽。

距离缩至两米, 詹玉荣上前一步,不及季海沣笑吟吟扬手,抢先问候。

“詹老师, 许久没见您还是老样子啊。有给我们找位师母吗?我毕业就开始数日子,等着参加您的婚宴。”

詹玉荣一脸无奈,轻推眼镜架道。

“拜托请放过我吧,你们的爱好怎么几年没变。”

“因为您的独身记录已经快成为神话了,哈哈!”

“我说过了,我没兴趣也过了那年龄。追爱是年轻人的特权,多珍惜点。”

“老师您不是还教我们年轻就是求学的最佳本金,所以现在是斗争的宝贵阶段呀!”

几句话的寒暄,季海沣来到詹玉荣身侧,双方队伍就此相融,贯入那条专行道。

自动扶梯上,光板吊顶映出倒影,黑白人群犹如棋子交错并进。以爽朗一笑结束学生时代的调侃,季海沣自然地转换话题。

“抱歉突然来打扰您,老师,但我们实在担心苏前辈的状况。请问他好转了吗?”

詹玉荣点头:“嗯,还行。送来第七天就能动弹,托治疗及时的福,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死脑筋。”

相比半小时前的报告,这描述实在敷衍。

可季海沣松了口气似得,笑道。

“那就好。其实比起事故真相,我个人更担心他是否能应对接下来的事。前辈他虽然优秀,但某些方面的薄弱……显而易见啊。”

前弟子意味深长,詹玉荣眉间的皱纹更多了。

果然,这是一次名为审判的探病。

“老师……对不起。”季海沣内疚地垂下眼,声音更轻。

“不怪你。无论谁得到那种‘珍品’,都会引得他们兴师动众,跟饿死鬼强盗似得。”詹玉荣语气冰冷,跟谁怄气似的瞪向前方。

余光瞄向导师,季海沣不敢贸然接话。

‘他们’并非审查会,乃是位于首都——ARK-1区的中心研究所,集结着比癌细胞棘手的家伙。

就像大脑是人体的总司令部,负责指挥和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心研究所由一批顶尖智囊团组成,旨在给ARK带来更长久安宁的未来。

他们多为当年沉落计划的参与者,曾是各自领域的翘楚,而今边维持城市安稳,边带领出一批批新秀。

考虑到资源,尤其是人才有限,一旦选定或分到研究命题就将终身定死。人员已故或退位,则由合格的子嗣学生继承,接手研究。

至于筛选达标的方式,沉落后的新世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首先是新月期的初筛。六至八岁的孩童经过超级计算机——‘亚当’的测验,判定天赋与上限,据此调整英才教育的内容。比如对计算敏感的提高理数占比,体能较强的便增幅训练。

接着来到十二岁弦月期,根据表现二次划分,把潜力大的少年人推向更深亦是更沉重的课业。

等十八岁成年,迎来万众瞩目的验收满月期。

这时,一个人的未来定位基本明确。是建筑专家的便永远为ARK贡献才智,迭代稳固房屋。擅长改装机械的,余生将与工程为伍,维护庞大而复杂的城内系统。

无数颗包装好的糖果男女,再一次根据种类品质放入量身定制的礼盒,存放在华美橱窗的货架上。

诚然,演算无法预测全部可能,环境、心态、经历时刻改变着人类,如若无法胜任最佳工作,仍可调换。就是历来成功机率都很低罢了。

不少调换者最终因承受不住改变后的反差,人生一落千丈。

回忆如影飞掠,季海沣抬起头,眼前七楼路标正在闪烁。

从这上到二十层全由詹玉荣,即他的直属导师管理。

他是对方的最后一届学生,毕业当天就听闻对方光速辞职,要求到三区医疗科研所。

其实沉落前此人就是位外科名医,创下许多大型手术的最短用时记录,后来加入塞壬病毒的研究队,主攻病理模块。

恩师与中心研究所的恩怨众说纷纭,可他觉得,双方本质相异才是原因。

“说起来,你研究的方向调整了?而且和四年前截然不同。”

严师口吻一出,听得季海沣后怕又怀念,不禁像被审讯囚犯交代道。

“是的,从‘异种海藻的培植优化’变成‘塞壬病毒的提取及其衍生物的解析’。上个月刚办好手续,不过我的研究室还是老地方啦。”

詹玉荣板着脸应声,神态平静再开口却带着点讥讽。

“如果你有把握在他们要债前给出结果,那恭喜你。否则只能跟我一样,从所谓‘一流向标’沦落成他们说的‘三流旋钮’。”

话落进后方谭琳耳中,听得她直咬后槽牙。

什么三流一流,不过是一群人党同伐异的权力游戏。

她暗暗咒骂,担忧更甚。

生长于ARK-3,十八岁通过考核成为詹玉荣的助理,她更了解老师为何愤而退位。

或该说,詹老师的心结所在。

他想保住挚友的一份病毒研究档案,直到能破解的人出现为止。

塞壬病毒,沉落时代以来最难攻克的谜题,迄今为止对人类威胁最大的死敌。

种种噱头耸人听闻,然铺开将其介绍,谁都会毛骨悚然。

分类,致病性,分子特征,剥除专业语后的通俗描述——那是会侵蚀多种生物,导致物种灭绝的诡异病毒。

感染后症状有异,但总是从表皮病变开始。例如人类会受皮肤癣折磨,脓包与鳞片状的裂痕漫遍全身,即便痊愈不久后又复发,痛不欲生。

表皮防护层受损,多种并发症一拥而上。

咳血,声带破损,紧接着内脏糜烂,患者严重脱水但精神高度亢奋。发展到最后,病人甚至会像狂犬病显露强烈的攻击性,极易饥饿好嗜生肉。

哪怕是自己的手脚,他们也撕咬到只剩骨头。

二十六年前病毒于ARK外层蔓延,人们以为是初入海底的副作用,哪曾想半个月后情况急转直下,多数人都挺不过溃烂的第一阶段。据记载,单日最高的死亡数是两万,直接削去移民人数的九分之一。

至于那位诡秘莫测的死神,它离体即自我毁坏,感染后难以查明且没有固定寄生部位,它的宿主包括但不限人类,还有在外游荡的海洋生物。

病毒罪行累累,最致命一点是它无法治疗,染上必死无疑。

可想而知,扯掉死神面纱一角,制止它肆虐的英雄是怎样的曙光。

她正是苏泽明的母亲,苏玥博士。

奈何研究刚起步,ARK才根据她的理论优化过滤系,成功制住感染源,她竟先香消玉殒,因病暴毙。

事发突然,她留下未完成的档案,一直扶持她的丈夫苏清嵘也劳累过度,草草交代后事便撒手人寰。

如今偶尔还会有人染病,中招却是极少数。

而那份档案始终成谜。

研究所以危险为由将它封禁,将它冷落在高阁之上。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冒着病死的风险接触塞壬病毒,万一再引起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纵使如此,那依然是某些狂人眼中的金羊毛,谁都想得到它争做下个‘第一’。

詹玉荣在拐口转弯时冷冷哼气。

到底是想救人济世,还是想在海底也继续干那敛财养势的勾当?

完成十分钟行路,1019病房出现在前方,谭琳发觉老师今天故意绕了远路。

联想到苏泽明‘独行侠’的做派,那些流传广泛的逾矩轶事,她心里为某猜想捏了一把汗。

老师是想给足时间让那苏博士跑吧。

继承父母家业后,苏泽明得到审查会的第七人之位,岂料他擅自搁置塞壬病毒的破解,转而投身海洋生物。

既不配合中心所的要求,成天刁难学生和助理,又无视考核标准常常拖欠数据汇报。

上述恶行大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每个人都能忍耐到底。

苏泽明实验室里的野生人鱼抓捕自海域,他不但隐瞒长达半个月,被发现时还拒绝配合,无视研究所要他上交的命令。

这次,他大概会被踢出审查会,剥夺留在ARK-1的资格。

在詹老师这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谭琳胡乱想跟着,差点入迷撞上前面人的后背。

“老师?”她停下轻唤。

詹玉荣挡在门前,藏下屋内大部分光景。从他的沉默里,谭琳察觉到一种预兆。

只见对方转头笑容可掬,客气地问。

“季先生,你探病期间我们能否陪同?我担心病人情况突然恶化。”

不知为何,老师的‘恶化’咬字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等她往屋里一瞄,总算得知缘由。

苏泽明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哪也没去。他顶着一张包成木乃伊的脸,朝众人象征性的颔首问候。

若四下无人,老师肯定要损句‘平时成天瞎逛,这会儿怎么没腿跑’。

谭琳默默摇着头想。

“恐怕我不能答应,詹医生。我们来找苏泽明博士,是要进行一场严格保密的谈话,告知某些事宜,不会太久。感谢您对病人的负责和关心,还请几位在门外稍等片刻。”季海沣笑带苦恼,口吻比表情先变得公事公办。

詹玉荣锁着眉,正欲开口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现在是查处违规者的阶段,詹玉荣先生。”

说话者摘去礼帽,长腿一迈插|入季詹二人间,他的灰白寸头一如那苍老却不失狠戾的面孔,满是年轻人不可及的魄力。

“您应该不想成为下个被约谈的对象吧,詹先生。”他的森冷目光向外渗透寒气,直冲白袍医生。

“不,当然不。我真应该向您谢罪,霍克先生,我怎么没发现今天您也屈尊纡贵,光临我这破烂科研院了。”詹玉荣笑容愈深,热情得令助理直打寒颤。

他们畏缩一是因为导师仿佛要吃人的表情,二是为老者身份战战兢兢。

布里奇·霍克,或称铁钩霍克。

别称堪比连环杀手,没愧对他冷血无情、充斥危险的人生总和。

年近六十,男人体格与精神强悍得匪夷所思,仍是超级计算机‘亚当’指认的人类顶峰。他没什么贡献,可包括审查会在内的级层对他尤为敬重。

明面上,有关他的资料寥寥无几,多数民众甚至不知他相貌如何,可他的名字已然是盘踞坊间的雾霾,弥散血腥味的不祥气息。

瞅着霍克领人一个个进屋,房门关闭,外头的谭琳双手紧紧攥拳。

她替詹玉荣悲叹道。

完了,情况不容乐观。

“公民A1010,苏泽明博士,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因为违反中心研究所多项纪律,接下来将依法受到处置。”

裁决开始,宣判者立即亮出磨好的利刃。霍克走到床前,相隔半步俯视着人。

“我就长话短说,不耽误病人的修养。处置一,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中心研究所的职员,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选新地方,相信你会很快适应。其二,为防止你泄漏或贩卖情报,你的个人物品除证件卡外将全数扣留在中心。”

他凝视的目光笼罩一方,扫过拐杖和点滴。

“但正如我们商讨时争论不休的,你此前的个人贡献,尤其是决策会上提出的几条建设性意见,功大于过,何况你也没达到三振出局的警告次数。我们更不想让审查会和中心所背上徇私枉法的骂名。”

宛如大发慈悲的施舍,他终于转折道。

“因此,结合众人投票和商议后,我们一致决定,给予你一次‘申诉再议’的机会。”

以见证者身份旁听,记录话语与人们的表情,季海沣不禁暗忖道。

这是摁着人的脑袋去选一条路,而尽头处标着一无所有。

申诉再议说得好听,是让不服判决的人争取扭转机会,也是为冤假错案保留改正余地。但话在审查会,尤其是霍克口中说出,无异于人道主义的漂亮裱花,毫无实际作用。

顺从还是反抗,结局只有与中心研究所彻底断绝一个。当即生效。

此刻,屋内七人静候受审者的回应。

不知是真的伤势过重还是有意而为,床上的男人脸被遮盖,纱布微妙地成了甲胄,抵挡各路视线。

有这无懈可击的防御,他说的第一句给众人打个措手不及。

“那……我的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还给我呢。”

择明注视着霍克,以对方听来天真到蠢的语气追问。

“而且,先生,您还没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什么受罚。我没按管理要求关闭实验室大门吗?慢了两三秒?”

他越是困惑,就越觉得他有明知故问的嫌疑。霍克神色未变,然眼神又阴沉几分。

“如果没关门会让你重伤到濒死,不得不动用红灯通道的话。”他嗤笑道。

“这么说,各位已经看到我得到的新实验对象喽。”

“噢?到底是你得到还是强占监|禁?”

“或许是哪位同僚忘记我已经递交申请书了。”

“申请书没审批完毕就无效力。对么?”

面对霍克的咄咄逼人,择明侧着头不语。

空气仿佛冻结一般沉闷,向他塌缩,十分符合当下紧急的形势。

似乎无论切入哪方面补救,他都在不利位置。

作为绝对中立的代表,季海沣理应在这时出面调解几句,怎料病患忽地卸力,靠进柔软枕头里。

“那么,我接受。”

择明回答得不痛不痒,引得霍克眉间起褶。

担心表述被误会,他重新说道。

“我接受一切我应得的处罚。”

即使是审查会第七人,苏泽明素来缺席各种会议,要么以简讯代替,所以这是在场几人第一次与他正式见面。

而有点好笑又古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从他的爽快中察觉端倪。

季海沣飞快眨眼,惊讶地听人继续道。

“辛苦各位了,在无法安装监控的豢养池推断我受伤的原因。谁让我前几天还昏迷不醒呢,不然直接问我不就是了。”

择明哂笑似得一顿。

“当然,还有入口密码。”

提及密码,霍克的扑克脸有了松动。

中心研究所的待遇远胜这家科研院,会给个人配备独立实验区,等同三座联排别墅。更别提继承父母遗产的苏泽明,已经坐拥两千平米的宅区,以及一片三百海里的水域。

密码共有两组,对应苏家实验室与某处通向大海的闸门。

当年移民搭乘潜艇下海,分别走八处闸门入城。自此闸门不再开启,所有生命的循环皆于ARK内完成,成为雪花球里的固定饰品。

不过为观测外部环境,也为满足科研需求,闸门往往会留一个小口供探查机器进出,稍微宽松点的还能让潜水器通过。苏泽明正是凭这优势捕捉到了人鱼。

目前已知对塞壬病毒免疫的唯一存在,ARK的神秘邻居,活在传说里的生物。

像没发现霍克的愠色,择明搔搔下颚,用众人能听见的音量咕哝。

“就因为四天没睡才掉池子里,倒霉透……”

季海沣心里不由得笑两声。

起初他还以为前辈转性学乖,看来是他多虑了。

只见病患突然转头,举起伤手莫名其妙地感叹。

“濒死之人的求生欲爆发出的潜能,真是可怕呢。对么,各位?”

在场也就霍克跟上思维,他面露极为不悦的冷笑,反问道。

“怎么?你是想狡辩,你这浑身的伤是你掉下去后自己撞的?”

“我哪能知道呢。我的豢养池既没装监控,也没放便利的小眼线。”

分明不见容貌,季海沣却从那纱布脸上找到狡狯的笑。当对方悠悠吐出后话时,既视感达到顶峰。

“超越极限的自救潜能是好,可惜这种超常状态特别影响记忆啊。就像现在。”择明点了点眉心,唉声叹气,“我完全记不起来,我到底有没有设过守门人。”

有如利刃遭石子出其不意一击,颤抖铮鸣,霍克眼神凛然呼吸却开始乱了。

“你说什么?”他首次讲出废话。

这一刻,大抵多数人在心里骂着卑鄙无耻。

在ARK-1,研究拥有非比寻常的意义,越是重要的内容越强调隐私性,好比厨师的菜肴秘方,绝不轻易公开示众。

为此设计的安全锁即‘守门人程序’,使用者只需简单填写要求,系统就自动运行。它涵盖多种功能,然目的仅守密一个,只允持有者或条件内的继任人解除。

万不得已时,它还提供销毁功能。

“苏泽明先生,请注意您的态度。现在是裁决中,不可隐瞒乱编混淆视听。”季海沣像吹哨警告的裁判,缓缓绕到床尾。

“抱歉,我的过错。我想以我的习惯,我第一天就设定好了。”

在旁人眼中,得到坦诚回答的季海沣点点头,神情依旧严厉。

殊不知他的脑内小人已在欢呼雀跃。

这是一记卑鄙的绝杀,是胡作非为的流氓行径,是任何正派都鄙夷的耍赖手段。

可用来拿捏霍克及他代表的派别,简直死克。

这下完了,情况不容乐观呢。

季海沣愉快地感慨完,谈话果然不妙的加长半小时。

走廊沉寂,门内无声,这令等待的谭琳倍感挠心。离开不是,问老师也不是,她只好眼巴巴望钟计时。

谢天谢地,三十五分钟后房门打开,从中闪出一道身影,杀人斧般又快又狠劈开空气。

“霍克先生,您这就走了?”

詹玉荣只感觉拂过阵风,布里奇·霍克便没了踪迹,被无视的他惊讶胜过不满。

尚未细想,季海沣现身朝他一笑,婉拒他的送行。

“老师继续照顾病人吧,我们有要紧事处理得先告辞了。有空再联络哦。”

来不及目送风风火火的队伍,詹玉荣扭头推门而入。

“你们刚才谈了什么。”他声音透着焦急。

房内一下离开七人,显得空荡又寂寥,病床上择明手捧书籍,若无其事的模样惊呆了谭琳。

“怎么会……”

她讶异地喃喃,没能躲开对方投来的目光。

就像在大门季海沣投来的一瞥,令人产生行窃被捉的慌乱,区别是这次她如受安抚,忘却逃避与耻意,渐渐沉浸对视。

她原以为对方会懊恼,愤怒,再不济也是大受打击的颓丧。这些构想中最合理,最正常的情绪表现。

“结果啊,他邀功一样跟老师说‘今后又要再打扰您几个月了,那位霍克先生准备帮我申诉再议,真是热心负责的好长官’。后来老师傻眼的样子太有趣了哈哈哈!”

餐厅小圆桌边,谭琳绘声绘色讲述五天前的见闻。

她对面的舒盛咬着汤匙,艳羡不已。

“羡慕啊,一下子来那么多大人物,我也好想围观,近距离观摩战争。”

“拜托别乱说好么,那是谈判。谈判!”谭琳翻着白眼强调着。

“唇枪舌战也是打仗嘛。换做是我对审查会,大概马上就投降了。不用等三句话。”

“可是,我还是不懂。”因为熬夜,程康乐语速过慢,听得人昏昏欲睡。他轻拍脸颊又道,“明明审查会下达指令剥夺全部所有物,那不包括闸门密码吗?”

“当然不。虽说实验室都归中心管,程序实际也全是亚当负责,可闸门不一样。”

谭琳不知在得意什么,手食指摆了摆。

“你们知道吗,ARK是其实可移动的。八道闸门,八组密码,代表启动ARK的八只钥匙,缺一不可。目前仅有三人身份暴|露,他们全被招进中心研究所供着呢。只要不是背叛人类,或行为有违常伦发,密码绝不轻易易主。所以,这是优先级的问题。”

她指尖蘸上杯壁的水滴,勾画迷你地图。

ARK构造十分特别,外型接近一艘潜艇,椭圆形的巨物停靠海底三千两百米的大洋中脊,毗邻死火山‘特里同’。

其内部群落,即单个城区呈环形分布,同心圆的设计恰似传说中的失落国度亚特兰蒂斯,道路规则划参考了大脑剖面,展现复杂精巧的布局。

结合她的解释,俩小年轻听得直发愣。

许久后,舒盛挠着后脑又问。

“那学姐你的意思是,章鱼博士他仗着自己手握密码,恐吓欺压,拒不认罪?”

他表情真挚,语气崇敬,让他得以逃过谭琳蠢蠢欲动的拳头。

“嗯……能这么说吧,可你别忘了事故本身存在疑点,老师没透露多少,我也不清楚了。但我肯定,苏博士绝对不是坏人!”

伴着宣言谭琳一锤桌面,结束后捧起茶杯,又是位优雅淑女。

舒盛程康乐四目相对,从彼此表情读出同一困惑。

貌似太安静了。

两名实习生视线齐转,落在谭琳身边。

他俩的组长谭琰不发一语,模样与其说是沉思,倒不如说他在放飞灵魂,留下空壳和他们同坐。

[裸睡变态:果然大姐在小谭就格外安静啊]

手环显示收到的消息,碍于人多程康乐没有回复,只用那惺忪睡眼打量着那对姐弟。

同胎出生的谭琰谭琳并不相像,五官单独拆开比较才有些微小重合。恍若一种呼应,他们的资质,性格,兴趣也毫无共同点。

包括二者崇拜的对象,更是两个极端。

谭琰不用说,视季海沣博士为人生指向,放弃平稳生活选择晋升。

而尽管极力否认,谭琳确实挤在维护苏泽明的第一线。即便两人实际没说过几句话。

[裸睡变态:小谭这些天好怪哦。季博士来了,他都跟性冷淡的不举男似得]

[裸睡变态:该不会!他私下被大姐揍了吧哈哈!我们大姐可是女版波塞冬,一人能打十人,单手撕毁舰艇]

“舒盛,你又在说我坏话吧。”

谭琳冷不丁地出声,吓得舒盛身子一抖,慌忙抬头。

“没有没有,我回消息呢!”

青年摆着手,发亮的屏幕不打自招。

“什么消息能让你笑成猴子?拿给我看看!”

“啊啊啊!学姐饶命,学姐你别过来!我真的没说什么,康乐他能给我证明!”

“头晕,眼花,心悸,刚才我突然出现这些症状,没在看消息所以毫不知情。”

“可恶!程康乐你这不义气的……”

打闹声因谭琳的追杀远去,留下谭琰独守圆桌。

他反常得太明显,连一贯爱欺负他的谭琳也在解散后专门折返,轻叩桌面。

“想什么呢,臭小子。月末考核不过,你就是家里最丢人现眼的垫底了。”

谭琰眼皮一掀,没心情回嘴。

察觉他真有问题,谭琳拉开椅子落座。

“跟我讲讲。”

开口本想拒绝,他散乱的思绪诚实地拨正决定。

他在想那亲耳听到他的抨击、咒骂,却仍温和与他交谈,分享他糖果的男人。

分别那一刻起,他陷入了混乱。

像血管堵塞,像神经搭错,他体内的生物电流全数瘫痪,无法再支撑思考。每当他重新接好意识,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游荡到空中花园。

白鸽依旧定时飞越上空,日光温度略高,晒得人头晕眼花如陷漩涡。他则是表演散场后被抛弃的观众,凭一种固执逗留,对着以假乱真的植物茫然。

隐瞒下那段魔幻偶遇,谭琰直问道。

“那人病好了?”

“啊?”谭琳讶异挑眉,“老师全权负责呢,我哪有插手的份,但老师今天有给他体检,应该是快痊愈了吧。”

“哦这样。”

谭琰呼气,解脱似得贴上椅背。可想到什么他又猛然坐直。

“对了,你那片区有一个男孩病人吗?个头差不多到这,得的大概是白化病,他名字叫小宣,也可能是小名。”

“没。别说小孩了,我们那最近基本没患者住院。”谭琳摇头,很肯定地说。

回答是意料之中,亦没能除去谭琰的疑虑。

那孩子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根据特征去找,然而一无所获。

顽劣的天使,天真的魔鬼,男孩是如此矛盾的集合体。

那么,与之熟稔的男人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用道听途说拼凑苏泽明的虚像,他今后又该如何看待,如何面对?

青年受愧疚的分|身缠绕,眉宇间的愁苦阴魂不散。他既后悔当天在电梯里的暴言,又想否认动摇他的所见。

种种忧思很快被谭琳一声欢呼斩断。

“老师说要我去帮忙哎!他要给苏博士搬出医院换住处了,说那安全点。”

詹玉荣安排的别墅落座在园区三百米外,前门花园藏于葱郁林道,□□小径伸向碧蓝湖泊,两座半圆型的洋房相接,极具后现代主义风格。

踏进玄关,橱柜自动打开送上拖鞋,门后空间由大厅分割,左边是简约居家屋,右边办公区的书架成林,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

“我让亚当按你家布置的,原封不动照搬。”詹玉荣淡淡地说着,率先穿过厅堂,“厨房比例我调整了,稍微大些,让你尽情发挥。”

放眼望去,黑白着色的餐区格外宽阔,且工具材料样样齐全,说是星级酒店的后厨也不为过。

在美食烹饪的历史被改写成人工制品的时代,此等赏心悦目的厨房倒有些多余。

詹玉荣本人持赞同观点,但他清楚,他的世侄是不折不扣的老古董,也是手艺精巧的大厨。

“怎么了,不说话是有意见?”

他转头锁定办公区的一道人影。

站位紧挨立柜,正对桌面相框,那身形消瘦的男子垂着头,一旁锃亮的金属柜面映出他褪去纱布后的脸。

此时凝望相片,他倒影若隐若现的笑就成了勿扰的悲情信号。

对那一家三口太熟悉,詹玉荣不必细看就知道那是张全家福。

他轻轻一叹,故意背过身。

治疗已至尾声,苏泽明手脚完全康复,但不知为何,他脸上的伤迟迟没能痊愈。

左眼眉骨下至右侧鼻翼,这整片剥离的肌肤犹如冬眠的熊,无论施加什么药物辅助都提升不了愈合速度。

为此,人造皮肤的移植手术不得不推迟。

好在那场审问顺利落幕,争取到喘息的时间,否则苏泽明被调遣到边缘城市,他也束手无策。

“多谢您这么有心帮我安排了,伯父。”

“我没花什么力气,只是参考亚当那里保存的数据。全按你的喜好和习惯。”詹玉荣应着,这才向人走去,“当然,为感谢你帮我出一口恶气,我个人甘愿出资。”

想起霍克临走时的臭脸,他的快意分毫未减,腔调也上扬些许。

“反正房子我会一直给你住,用不着你花钱。真想报答的话就多秀下厨艺,让我开开胃吧。”

“只怕您要笑我手艺退步了。”

“哈!你竟然学会谦虚了?”

詹玉荣被逗乐,择明静静陪着微笑。

在下说的是实话。

他放弃这句补充,也没傻到动来动去,到处张扬。

来到新世界近一个月,与系统彻底断联,他是没有背景介绍,没有角色剧本的临时演员,孤身闯入舞台,时刻走在摇摆钢索之上。

但他必须没心没肺的承认,他享受如此困难重重的开端。

绕着书架参观,翻阅感兴趣的读本,一台半人高的点播器吸引了择明的注意。

大家口中的‘亚当’是主导人们生活的智能系统,它是最全能体贴的好管家,也是最严格准确的质检员,全城上下的信息网靠它运转,千家万户的房屋也由它监测管理。

它的主机位于ARK-1,是真正意义上支撑城市的核心。在那还能见到它的人形拟态。

脑中罗列着搜集来的信息,择明手按向方屏,启动播放键。

地板与墙壁的音孔传出首段琴音,又轻又软依偎耳畔,如风过花树掠下几瓣,优美地落向水面,胶着涟漪。

那节奏把控得极妙,触键连贯,起转悠长而平静,是旖旎的静夜,迷朦的月色。

“德彪西的贝加莫组曲?”詹玉荣诧异不已,狐疑扭头,“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类型了?”

他两位已故旧友口味独特,一个玩重金属摇滚,一个痴迷另类爵士,结合后生出的‘小怪物’青出于蓝胜于蓝,爱好奇奇怪怪的声音,譬如连续的鼓声,重复的滴水声。

乐章在继续,择明背向詹玉荣伫立。

和弦减弱,他倒退,贴在仪器上的手随之松开。那五指沿屏幕下滑,在这段距离里一根接一根告别。

食指最后离去,指腹仍要逗留数秒,如同依依不舍的温存。

待一曲终了他转回脸,眼中闪烁着真实笑意。

“就在刚刚呢,伯父。我差点……就要迷上它,神魂颠倒了。”

他说着花花公子般的风流话,翻开手中藏书。

这是最全版本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羽毛形的书签卡在篇章中段。

为匡正荒淫无度的年轻乌鲁克王,诸神回应百姓祈祷创造一名凡人。

荒野的森林主宰,沉默的野兽之首恩奇都。

因他出现,王频频梦见异象,前去求问女神母亲。

大地女神宁桑为他作答,咏唱诗歌般的解言。

‘一个伙伴将成为你的救星’

‘他力量强大无匹坚如磐石’

‘你会爱他如同自己的妻子’

‘而他将以忠诚永远保护你’

犹如神圣颂歌,曲调空灵婉转,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捕捉到这声音,着实不是一种好体验。

时间是凌晨三点,可怜的谭琰为某博士的事纠结,又听说对方即将离开,工作效率骤降以致他错过下班时间。

夜里医院只有机器在动,耳边尽是聒噪的食品广告,他浑浑噩噩跨出电梯,瞬间就像被泼了盆水,因那哼唱声鸡皮疙瘩抖满地。

意识尚在自我怀疑阶段,他视线一转,脑中划过惊雷。

虽然只见过一次,可他绝没认错。

那推开广告墙,钻入后方的人影就是苏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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