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大的老师，跑到师大去，在超市，买沥青。为啥？”我放下手里的资料，目视前方，苦思冥想。
“提问就提问，您别看我媳妇。”洪亮默默把我的转椅换了个方向，黄泽瞪他一眼，他又默默给我转回来了。
龙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洪亮、黄泽、孙宇我们四个，大眼儿瞪小眼儿，瞪不出个答案。
半个小时前，我去见了张越，回来之后黄泽叫住我。
肖阳被烧死的现场发现沥青，同批次产品曾经出现在顾子俊的学校，后来被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买走了。我们调走监控之后，黄泽做了很多努力，终于得到了清晰的图像。
这人我认识，几乎每个龙城警大的学生都知道他，他是法医系的教授，法医昆虫学专家，“小花园研究室”的创建人和管理者，他叫曲俊辉。
我第一反应就是联系郗阳。并不是因为我工作时间想媳妇。并不是。
曲老师很看重郗阳，指定郗阳主持过研究室的悼念仪式。他甚至没有选自己的学生，这是很不寻常的。按理说就算郗阳成绩再好，他也是法医人类学方向，是童老师的学生。
“小百合，你最近见过曲老师吗？曲俊辉。”
“没有啊。”听筒里传来郗阳的声音：“怎么了师兄？”
“电话里说不太清楚，我想找他了解一些事。”
“这样啊。那稍等一下，我联系一下师——曲、老、师——的学生！我马上打给你哦！”
说完，小百合飞快挂断了电话。他差点儿又管别人叫“师兄”了。
叫就叫呗，我才不吃醋！
龙城警大百分之八十都是师兄师弟，这本来就是个很普通的称呼，郗阳只有在叫我“师兄”的时候，才会饱含特殊的情感，带着特别的含义。
我才不在意。
才不。
不在意。
嗯。
“毫不在意的裴队长，这事儿您已经念叨四遍了。”态度诚恳且没有眼色的洪亮说。
黄泽噗嗤乐了。“多嘴。”
“师兄！”
身后突然响起郗阳的声音，吓我一跳！
“你怎么来了？”
“我来哄你！”小百合中气十足，精神饱满。黄泽转过身喝茶水，我看他的背影，怕不是已经笑得绷不住了。
“我没吃醋。”我打死不认，然后立马转移了话题：“快联系曲老师的学生。”
郗阳皱眉：“我找不到号码……”
找不到号码？我说：“你输入他名字试试。”
小百合苦着个脸：“就是因为我忘了他叫啥……”
我：“……”可以可以，不拘小节小百合。我说：“要不你输入‘师兄’搜一下试试？”
这小百合精师兄可多了，光龙城警大我看就有八百个，海城公安不知道还有多少。
“师兄……”
“唉好好好！”我投降！“我错了，你就我一个师兄！”我笑起来，让我的小白牙晒太阳。
“不是……”小百合摇摇头，缓缓在屏幕上按下几个字母，屏幕显示，“师兄”两个字，对应的号码有42个！
42个！宇宙终极的秘密也不过如此了！我就说郗阳是个小妖精！
小妖精还要辩解，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洪亮黄泽孙宇同时站起身。
于是，等我抢过郗阳手机，按下通讯录里一个叫做“曲老师带的师兄”的条目之后，我低头，发现我的兄弟们正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
“对不起然哥，我以为您要家暴小嫂子……”孙小宇代表全队像我认错，我罚他去走廊做俯卧撑。
我坐在办公桌前，拿冰袋敷额角。孙小宇这小子手是真快，要不是我躲闪及时，就破了相了！
翻过郗阳手机我才发现，他通讯录里人名特别长，随便翻一翻，“旁边寝室4床的”“化老师15学生”“童老师下届师弟”“拿备用钥匙的师弟”“宿管大妈”……最后这个我知道，助推我和小百合一见面就开房的“正直大妈”。
怎么还有个人叫“吃烤串跑火车”？
“什么意思？”我问。
郗阳扫了一眼。“哦，超哥，我当时刚认识他留的，怕记不住。”
“吃烤串我知道，跑火车？他也不是乘警……”我突然懂了：“满嘴跑火车是吗？”
“是呢！师兄真聪明！”
滚蛋吧你！小百合都是这么记人的吗？这都是他人生里的NPC吗？
等等，那我叫啥？他这一堆“师兄”里没有我。
“我叫啥？”我问。
“啊？啊……”郗阳支支吾吾：“我最开始存的，一直没改，就……”
有猫腻！“快给我看看！”
“还是别看了，师兄我这就改成‘老公’好不好？”
“好啊！”我心花怒放！小百合很少这么直接叫我！“等一下！”我好像差点上当。“快给我看！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郗阳嘴角抽了抽，投降了。
我心里盘算着，郗阳说他从最初见我就喜欢，说不定存了什么大帅哥大猛1之类的，才不好意思让我看！可当我看清屏幕上的字，我彻底傻了，就仨字儿——“蛋掉了”，蛋，掉了……
“师兄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没事，快给你那个‘师兄’打电话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工、作！”
郗阳拨通电话，那学生正在忙，简单说了我有事找他，学生表示稍后回给我。挂断电话，郗小骗子看一眼手机，说哎呀周哥叫我有活我得走了，就脚底抹油溜了。他当时手机屏幕都是黑的好吧？太敷衍了……
郗阳走了，我把孙宇叫回来开会，然后四个人就开始大眼儿瞪小眼儿。
洪亮突然问：“曲俊辉什么性向？”
话音刚落只听“啪”得一声，黄泽手里的纸卷落在了洪亮脑袋上。“想什么呢？曲俊辉的脑子里，只有他的研究。”
“我脑子里只有你。泽泽真好看！又好看又能干！看这图，做得多好！”洪亮接得很顺溜，笑得也很傻。
我随手把两人的对话记在小本本上。这句可以，以后哄我家小百合用。
“差不多得了。”合上本子，我又是一脸严肃的裴队长了。“收一收咱们组的传统。”
孙宇不解：“咱组啥传统？”
“开会时候夸媳妇啊！还有啥传统？”我说：“洪亮也不让我们上他家蹭饭去了，暂时没别的传统了。”
孙宇嘴角抽了抽，赶在他崩溃之前，我得说正事儿了。
“黄泽说得对，曲俊辉对郗阳，只是老师对学生的看重。全国警校这么多，有法医专业的也不少，龙城警大的法医昆虫学能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可以说全靠这位曲老师。”
当初他提出建研究室，校方不支持，资金和用地全是问题，为了研究室，他可以说是散尽家财，建成之后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
黄泽翻着他之前整理的资料：“从他发表的论文数量和质量看，曲俊辉确实在认真做研究。”
洪亮点点头：“曲俊辉身形比较瘦小，穿一身休闲装，被认成是大学生并不奇怪。可是他买沥青干什么？”
黄泽接着说道：“而且不是在警大买，是在师大。”
我说：“顾子俊在师大。顾子俊的男朋友是刘向南。刘向南曾经去过杨树村，到过隋亮的宅子，被肖阳撞见，告诉了张越。”
黄泽继续：“后来没多久，肖阳被烧死了。”
洪亮接着说：“肖阳死亡现场的沥青，跟顾子俊学校超市的是同批次。沥青被曲俊辉买走了。”
我总结：“如果这是同一罐沥青，那么曲俊辉买的沥青泼在了肖阳的尸体上，顾子俊和刘向南也脱不了干系。”洪亮和黄泽同时点头，我问：“孙小宇，你怎么看？”
“啊？”孙宇一愣。
“啊什么？刚睡醒？”
“差，差不多……不是，我有点儿跟不上。”
“没事儿。”我拍拍孙宇的肩膀：“年轻人，慢慢来。等你有媳妇了，开会时候一起夸。”
“不是，然哥我没跟上的不是这个……”然后，愣头青孙小宇同学提出一个我们谁都没考虑的问题：“‘小花园’的规模真的这么大，那曲老师的尸源是哪儿？”
安静的办公室里，音乐声乍起，“逮虾户”吓得我打了个激灵！
张超这个混蛋，愣是把我的《卡农》换了，说是不符合我的气质。我啥气质？我包鱼塘包虾塘水产养殖厂厂主气质吗？
“您好，请问是郗阳的男朋友吗？”是个男孩子的声音，听着就像是个弱鸡，不是小百合喜欢的类型。我的心略略安定。
“对。”我说。是我是我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传说坐拥亿万家产的法医学博士的男朋友！
“您好！郗阳让我联系您。”对方说：“我是郗阳的师兄。”
“啪！”洪亮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儿上。
“我有阵子没见到曲老师了，算下来，好像有俩月了，我记不清了。”曲学生说。对，我懒得问他叫啥，曲俊辉的学生，就叫曲学生吧。
“这都能记不清？你不是他学生吗？”
“可是我上次见我妈是几个月前，我也记不清啊！”
这话够气人，但曲学生态度极其诚恳。我想了想，不算今天早上的话，上次见我家大美人儿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什么节，裴欣也回去了，还带了小女朋友。是几月的事儿来着？
曲学生继续道：“因为一直都有联系，我也没有在意。”
“有联系？你之前不是跟郗阳说，总是找不到他？”
“是找不到，但是有时候又找得到。可能他最近在忙什么事，偶尔回消息，偶尔也接电话，但大部分时候关机。哦对了，我前几天还见过他！”
前几天？不说俩月了吗？这孩子靠不靠谱？
“你还是想好了再说吧。”我真的没脾气了。
“想好了！”学生似乎完全没听出我话里的情绪，认真回答：“是这样，上周三，曲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他办公室的一个本子给他送家里去。”
“他家？那你见到他了？”
“见着了，也没见着。”
死不死啊！
我强耐着性子听他讲。
“曲老师说他生病了，让我放在门口。”
“家里有人？”
“有人。我敲门时候他答应了，后来我走远些，见到他出来把本子拿进去了。”
“确定是他吗？”
“确……应该是吧。您别难为我啊，我当时也没有注意。总之至少是很像。”
像？“穿什么衣服，有印象吗？”
“这个我有！休闲装！曲老师平时都穿工作服，就那一身儿休闲装，我认得。”
休闲装。
“稍等我给你传一张照片，你看看是不是。”
“好的。您让郗阳发给我就行，我们有微信。”
“好。”等这事儿结了你俩就没微信了。“你说本子，是什么样的？”
“就是普通的日记本子，不过要说起来，那种本子有年头了，就是边缘带密码按键，按对了才能打开的那种。”
“曲老师常用吗？”
“常用啊，我以前总在他桌上见到。”
“放在单位里？实验室？”
“对啊，就是‘小花园’。曲老师平时以校为家嘛，他那个房子半年多不回一次，之前暖气爆了他都懒得管，钉在实验室里了，楼下邻居找到学校来，他没招了，雇了几个人收拾，派我过去看了一天。这次生病总算是回家了。”
“他跟你说过什么病吗？”
“没啊。刚开始他只说有急事，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实验室处理一些标本。之后有阵子没见到他，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后来我们有个项目进行到关键阶段，我有点着急了，就去他家找，也没人。后来又过了差不多一周，曲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他生病住院了，实验室的事儿全权交给我。”
“全权交给你？！”我语气太重了，仿佛在怀疑他的能力。
“是。”对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但是，这是老师对我的信任，我得好好干！”
“实验室的新标本是你处理的？”
“恩。”
郗阳说那些标本切得很乱，不像医学生的作为。于是我问：“是你切的吗？尸体，你到的时候，是整尸吗？”
“不是，老师做到一半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很着急。”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标签是你编号的？”
“是啊。”
“全部？”为什么要把装心脏的瓶子贴上郗阳的生日？是巧合吗？
“不是。”回答很是干脆。“有几个瓶子贴好了，还留了字条，写好了里面要装什么。”
“字条还在吗？”
“在！我夹在本子里带回宿舍了。就是本子不太好找，我宿舍，有点儿……乱。”
“这就是你说的有点儿乱？！”
站在曲学生寝室门口的时候，我叹为观止！小百合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内务标兵好吗？
“你先出来。”我实在没地儿下脚，压根儿进不去屋。“你看看，曲老师当时穿得是这件衣服吗？”
“啊对！这就是他啊！”
这么肯定？
可我看到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顾子俊。
如果顾子俊穿上这身衣服，那么曲俊辉的学生是不是也会认错？
可是学生跟屋里的人有过交谈，是录音吗？之后剪辑使用？《小鬼当家》？那样的话，契合度不能保证，所答非所问的话，学生很容易发现问题。
那就很可能是声音模仿了，而顾子俊偏偏有这门技术！可惜学生没录音，不能做声纹鉴定。
趁着学生找纸条的间隙，我给我堂哥打了电话，他听了之后异常兴奋：“真的？是上次说那个学生吗？模仿得特别像是吗？你问问他有兴趣学配音吗我这儿最近缺人！唉你别这样啊，万一人家不是嫌疑人呢，你顺便问问呗天赋不能浪费啊！”
我果断挂了电话。我家人是越来越不着调了，裴欣是先例，现在我堂哥也一个德行了。
闹归闹，我堂哥还是很快整理出了几个关键点发了过来。
“找到了！”学生高呼！
“万岁！”我感受到解放的快乐！
如果不是为了案子，我是绝对不会碰这样一沓破烂的便签纸。污渍血渍不说，有的已经黏在一起了，成了几坨。
学生日常邋遢，干起活来还是很利索的，不消片刻，小纸片们已经齐整整排在三张A4纸上了。头骨、脊柱、心脏……我看到熟悉的编号：1016。
坐在车里，我抬头看着警大大门。我从这儿进进出出多少回，上学、放学，接小百合上学、放学，第一次是为了取证进出。
孙宇提的问题没有答案，学生不知道，问校方，竟然也不知道，说是得找项目负责人。问负责人是谁？答曰曲俊辉。得，死循环！
学生还告诉我，他接到曲老师电话到实验室的时候，里面很凌乱，他当时还说曲老师一定很着急，否则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实验室乱成这样。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尸体并非整尸，拼在一起也不完整，缺手掌、脚掌和双肾。
我见过斩断手脚抛尸的案子，是为了指纹，可拿走肾脏又作何解释？
我低头盯着手里的纸条，想到一个人。
电话提示音响了半晌儿，终于有人接听。
“然哥，有何贵干啊？”年轻男人的声音懒懒的，气质越来越接近批字算命的神棍。
我笑着问：“李Sir，最近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