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大型情景剧

崇祯六年的正月初一开始,西宁的土司们就像拿到了青海大元帅体验卡。

每日寅时四刻,悬挂在新城钟鼓楼的晨钟敲响,整座城池如同地龙翻身。

那是大元帅起床的时间,城内四营十二哨沿长街列队,各自在护兵军官的率领下轰轰烈烈地跑动起来。

祁国屏头天夜里就被吓得心神不宁,提心吊胆直到寅时才闭上眼,做了个被押赴刑场的噩梦。

半睡半醒间被门外护兵叫醒,摸了摸脖子心说还好是梦,紧跟着就听见外面衣甲碰撞,护兵催促他夫妻起床,吓得要死。

跑出去才发现,漆黑的街道上仿佛站了整座城的人,人们在长街上排列军阵,土司们心惊胆战,甚至有人以为这是出征,暗骂过分……攻打我们家,还要把我们编军?

不过随后,人们自长街跑上城墙,围着这座五里小城奔跑起来,土司们才真正放下心。

随后数日,祁国屏每日都跟着队伍晨跑,也逐渐瞧出了门道儿。

新城的孩儿营、府学师生、军兵、厨役三千余人,每日都会在寅时四刻起床,六刻晨跑,各营有固定的奔跑路线与队列,配有军乐军鼓,格外壮观。

单是孩儿营,就依年岁列成三阵,最小的娃娃只需要从孩儿营列队跑到城门,再跑回去既可;厨艺和稍大点娃娃则会由东门上城墙,跑到北门下城墙回营忙碌。。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年迈的老人、妇人、府学小院正在开蒙的学生,则跟随队伍自西门上城墙,跑到东门下城墙。

余下府学中院、大院的学生先生、城中驻军,则会从西门上城,沿城墙晨跑两圈, 才西门下城, 各自回营、书院吃饭。

祁国屏在新城住了几天, 发现刘承宗不是个正常人,连带着整座城里的人都没办法当個正常人。

整座新城,没有酒肆茶楼、戏院诗社, 更别说赌档舞蹈的快活场所,更是什么都没有, 城里的人们干着不一样的事, 可管理他们的人全是军官。

就连城里的老头老婆儿都要跟着晨跑。

崇祯六年的前三天, 祁国屏都跟着刘承宗给来拜年的小孩、学生发压岁钱,都由老师领着过来磕头。

祁国屏有心想看看大元帅给压岁钱的手笔, 谁知道大元帅根本没给孩子们打造压岁铜钱,有人来拜年,他就给人家发一张二三手的西番弓或蒙古弓, 弓上拴着红绳, 配两枚锻打铁箭簇。

刘承宗说邪祟敢来就射死它。

这座城里不论是孩儿营还是书院, 都以青少年居多, 城外的人力充足,不需要他们参与生产, 所以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几乎没有不识字的人。

但也都没啥学问,绝大多数人的文化水平都仅限于刚开始学四书五经、粗通算经, 但大家的特长是熟练背诵默写《练兵实纪》,只要错字不太多, 会这个就算开蒙成功。

这事它甚至不是刘承宗规定的,好在元帅府的护兵挺好说话, 祁国屏询问之下才得知,这是因为元帅府刚过来的时候缺少基层教员, 开蒙先生都是钻天峁书院出来的。

钻天峁书院建校于陕北延安府,师资力量薄弱,招生范围狭窄全靠流寇推荐,又属于毕业包分配的专科院校,就业面也比较窄,对口工作岗位是叛军小头目。

他们就会这个,所以只能教这个开蒙。

整座城就像个大军营, 男女老少的娱乐活动就是射箭、骑马打猎、掼跤格斗和听故事看戏。

祁国屏去听过故事,讲的都是陕北旱灾里的故事,让人们珍惜身边人,勤于操练, 遇事能保护自己和家人,时刻准备打仗。

这方面将军是将军、百姓是百姓,祁国屏没法代入陕北饥民和穷苦百姓,所以感觉没啥意思。

倒是正月初六演的戏非常可以,这和他们过去在茶馆戏院看的那些东西不一样,场面很大,整座城都被刘承宗调动起来演了个己巳之变大型情景剧。

刘承宗当场捉演员,来当使臣的粆图台吉被捉走演后金黄台吉入寇、九边逃兵演九边援军,土司们被一个个安排了援辽官员和武将,还带着攻防演练。

孩儿营的娃娃和城中老弱妇孺演北京百姓,练习逃难,还有军官在旁边告诉他们逃难行军要带什么。

学生在街上穿龙袍演崇祯关押援辽大臣,一帮土司都不用排练,反正他们能干的事儿也不多,就是边军跟他们喊饿、炸营、哗变、逃跑等待朝廷处罚,代入感很强, 这会大家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别管是真实身份还是扮演角色, 他们都拿不出粮也没办法让边军听话。

当然有些事也和史实不太一样,尽管人们有角色剧本,但这帮土司扮演的大臣,都无法撑到被崇祯皇帝下狱的阶段。

小李土司李洪远扮演的吴自勉不在乎士兵挨饿, 导致延绥镇边军兵变,在镇压兵变过程中被边军用刀鞘架脖子上干掉了。

赵土司赵瑜扮演的侯世禄一整天就在城跑来跑去没粮吃,累得坐骑吐白沫,看剧本还得带兵去城下让后金兵给他脑袋来一骨朵,摔帽子不想演下去,被锦衣卫当场干掉。

李天俞拿了个满贵的剧本,他想赢,知道满贵叫城上守军放炮误伤,不敢在城下作战,直接被下狱,耍赖说再来一次,结果因擅自远离城墙,扮演槐宗的生员怀疑他通虏,严令兵部不准调兵援助,被粆图台吉扮演的黄台吉围歼,最后还没给收敛尸首、也没体恤加官。

祁国屏演山西巡抚耿如杞,标兵跟他喊饿的时候忍了,跑到新城外的两个墩台找知县要粮,知县不给,一怒之下用墩子箭射知县。

结果听说崇祯皇帝要把他下狱,当场煽动兵变用刀鞘把扮演太监的十六拿下,还想带兵打北京,成为游戏中唯一一个仗还没打完就被皇帝车裂的大员。

陈师文倒是玩得很快乐,他扮演的是兵部尚书,来回调这些从前只能仰视的大土司像狗一样疯跑,高兴极了,谁不听话就派太监把他们捉来,发出那些调令多少掺杂点私人感情,以一己之力撑起己巳之变中兵部的表现。

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大战扮演玩下来,土司们高兴的没几个,各个累得跟驴一样,还没落个好下场,各个陷入沉思,尤其想到如今河湟局势,吃饭都提不起劲。

城里的士兵、学生、娃娃妇孺也都累坏了,这种大战扮演对他们来说游戏成分不高,但更多的是借游戏进行大型营操、逃难演练和行军训练。

倒是把粆图台吉高兴坏了,这家伙是真心在玩,从来没玩过这么带劲的游戏,晚上吃饭还追问刘承宗,有没有机会再玩一局,玩林丹汗攻打归化城,他想演哥哥。

一来是粆图台吉喜欢这种新颖的娱乐,而来则是这位蒙古小王爷有自己的想法,他刻意在元帅府留下个又笨又贪玩的形象,是为了给自己找后路。

外人不了解察哈尔目前的状态,粆图台吉了解,其实从西征土默特开始,占据土默川的蒙古汗庭,就已经不是察哈尔了。

所谓察哈尔八营,既为克什克腾、浩齐特、敖汉、奈曼、苏尼特、乌珠穆沁、阿剌克卓特及主亦惕八部。

其中克什克腾既为过去的怯薛后代,首领叫索诺木,虽然也被虎墩兔揍过一顿,但尚追随虎墩兔。

敖汉部过去的首领是小歹青,几年前叫明军误杀,随后首领是小歹青的儿子索诺木杜棱。

奈曼部就是过去的那个乃蛮部,头目是衮楚克台吉,既是孛儿只斤、也是虎墩兔的二妹夫。

在炒花五大营被夹击覆灭、科尔沁归附后金的情况下,敖汉与奈曼两个部落被夹在后金与察哈尔之间,想居中调停战争,向后金派遣使者。

黄台吉反派使者找虎墩兔,说不跟你的部落聊,要派使者得你我通信,虎墩兔大汗准确地提取到黄台吉想让他知道的信息:两个部落背叛了他。

愤然举兵,八营中敖汉、奈曼两部投了后金。

苏尼特、乌珠穆沁两部首领则因大汗神神叨叨的强行改宗、自己打自己等不理智行为,不跟大汗玩了,率部迁往远离纷争的漠北等地,察哈尔痛失去四营。

阿剌克卓特及主亦惕两部,则在大汗西征土默特的蒙古内战中被打崩溃了,虎墩兔痛失六营。

至此,除了过去的怯薛克什克腾、大汗亲领的浩齐特两部之外,仍在虎墩兔身边的蒙古人,已经换了不止一茬,很多都是沿途收拢来的小头目、右翼三万户俘虏降军之类的。

粆图台吉是迷迷糊糊看着大好局面变成这样的,炒花五大营不乖,打他们!赢了;俩部落不服从,打他们!赢了;往西打土默特,赢了;赢着赢着,身边没人了。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啥会变成这样的结果,但他知道,察哈尔从未像如今这样弱小。

本来粆图台吉还想,回去给兄长建议进攻元帅府,但这边的情况怎么说呢……似乎,似乎新城里的厨子、老头、小孩都能跟察哈尔打个有来有回。

甚至这帮小孩老头的训练还比察哈尔专业,如今察哈尔的战马饿得肋骨条都出来了,路上把锅丢了就是因为马要么被饿死、要么是人饿极了吃马,根本不需要考虑练兵的事。

最关键的是粆图台吉还跟着刘承宗下营阅操两次,刘承宗驻扎在城外的都是精锐部队,没有吓唬人的冲杀、铳炮操练,就是单纯练行军。

刘承宗和粆图台吉也跟着行军,牵战马驴骡一天步行一百里,晚上到地方下营,该怎么吃饭怎么吃饭、该怎么休息怎么休息,像没事人一样。

即使是在河谷平地行进,从天亮走到夜里,粆图台吉也快被累死了,这还是他在中间骑了一段马。

等到吃饭时更是直瞪眼,他一直以为大鱼大肉是元帅府的年夜饭,实际上军兵吃的肉比他们的年夜饭还多。

年夜饭好歹有小米饭,军兵的伙食是正儿八经一粒米都没有,一天只有二两面,除此之外全是肉、酥油和奶,只有一个全是西番兵的射猎营吃的是肉末糌粑。

他以为刘承宗对射猎营不好,却不料刘狮子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法吃全是肉的东西。

在元帅府,想吃肉容易,想吃面难一点,腌菜配给很少,而至于鲜菜,就需要立点大功,俩月之后就能吃到了。

这还进攻个屁,要不是甘肃边外都是沙漠和戈壁,粆图台吉甚至想回去告诫兄长,别进青海了。

正月初八晚上,陈钦岱带着粆图台吉找上了刘承宗,粆图要回甘肃边外给虎墩兔复命了。

陈钦岱道:“大帅,粆图台吉有个请求,能否在新城给他修个宅子,不用太大,再在海北给他划片草场,够两千人驻牧就行,他想以后过来玩,总住元帅府不太方便。”

刘承宗:???

谁他妈让你总过来玩了,还总住元帅府不太方便?

三十好几岁的人,怎么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想归这么想,其实也谈不上啥要求,驻牧又不用刘狮子管饭,他就没打算给虎墩兔这几万人管饭。

自然也不准备给粆图台吉盖房子。

刘承宗脸上很自然:“海北有地方驻牧,他要想在这安个家,回头我给他留片地,到时候自己过来雇人,想盖成啥样就盖成啥样,砖瓦都现成的。”

粆图台吉一听刘承宗让他驻牧,连说大元帅够朋友,甚至一时嘴快道:“我有六百重骑,大帅要是需要,换了马就能去打仗!”

说完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到时我让哈敦住在这,大帅可要再弄一次大戏!”

不过这话题转移的毫无意义,刘承宗在心中暗笑,元帅府的军事调动瞒不过人,粆图台吉知道他们要打仗,不过那句话也泄露了另一个信息,察哈尔的战马瘦得厉害,已经无法承载重骑了。

刘承宗笑眯眯地应下,在心里盘算着察哈尔南下的行军速度、计算东征的时间,对粆图台吉道:“台吉及护卫横穿甘肃回去,也就十天半个月,依我看啊,不如晚点回去,跟我去趟东边,等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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